楚老太爷慢慢地捋着胡须,先反问了一句:“你对今上了解多少?”
不过,他也没指望肖天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前几年,朝廷一直国库空虚,边境连年战火,各地灾害四起,可是朝廷却无力救灾,百姓赋税加重,各地的军饷粮草拖欠,恶性循环……”
对于从前,楚老太爷点到为止,紧接着又是话锋一转:“自去岁今上病重后,由司礼监和内阁执掌朝政,慕炎亲自带兵往南怀,为大盛拿下了怀州,凯旋而归。现在的朝廷,肃清吏制,减免赋税,提高军饷,国库也渐渐丰盈起来。今夏,晋南干旱,朝廷刚刚往晋州拨下了一笔救灾款。”
“现在北境大捷,大概年底,大盛与北燕的战事就能结束,到时候,朝廷也能腾出些兵力和银子来整顿国内的乱象了。”
肖天眸光微闪,没说话,目光看向了刘家酥饼铺门口的那条长龙。
长龙蜿蜒前行,楚太夫人和丫鬟还处于队伍的后半部,前面至少还有三十来个人等着。
楚老太爷接着说道:“去岁,冀州的官员因为上下勾连被彻查了遍,几乎从上到下被换了人,将那些贪官污吏全数下狱,朝廷还派人把冀州最近五年的案子重新核查,该重审的重审,该方案的翻案,该治罪的治罪……”
冀州南临晋州,肖天对于冀州也熟,从前走镖时,就去过冀州好几趟。
从前的冀州虽不至于乱到晋州这个地步,却也是个人吃人的地方,那些客商在冀州做生意先要被那些当地官员剥一层皮、吸一口血。
对此,肖天也有些体会,想起了去岁在冀州坊间镇外的马市发生的事。
当时坊间镇那些官差简直就跟强盗无异了,若非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马商,恐怕也要吃亏。
明明事情才过去一年,此刻肖天回想起来,却有种彷如前世的感觉。
似乎从那一天开始,他的命运就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肖天定了定神,制止自己的思绪再发散,思绪集中在冀州上。
三两个月前,肖天曾偶然遇到从冀州南下到晋州的客商,从他们口中听闻了一些冀州的变化。
听说,冀州布政使与知府都换了人。
现在冀州建了好几个善堂,收养那些十岁以下、无家可归的孩子。
客商往来行商也都是规规矩矩地按着律法来,那些小吏以及城门守卫什么的再不敢私下索取好处,无中生有的“虚喝”不复存在。
肖天还清晰地记得,当时那客商感慨地说过:“以前我们都不敢从冀州去京城,货物多的时候,干脆就绕道从青州坐船去津门,再往京城走。现在可好了,不用这般周折了。”
楚老太爷见肖天在思索着什么,又道:“还有晋州……”
肖天神色有些微妙。
静了片刻后,他才问道:“晋州怎么样?”声音微涩。
楚老太爷理了理思绪,有条不紊地分析道:“晋州的问题是从五年前起,晋州换了新任的布政使后,赋税加重开始的……”
“四年前,晋州中部雪灾,冻死了不少百姓与牲畜,还压塌了不少房屋,却迟迟不曾迎来朝廷的救灾款,那些百姓沦为流民、流寇,甚至有人易子为食。”
“到次年,救灾款还是未到,可赋税又加了。百姓苦不堪言,晋州乱了,落草为寇的百姓越来越多,山匪为患。那些官员却无所作为,只知道继续盘剥压榨百姓……”
“晋州每况愈下,流匪为患,到最后,官逼民反……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楚老太爷抬眼望向皇宫的方向,清晨的天空碧蓝如洗。晋州会乱到这个地步,皇帝责无旁贷。
肖天聚精会神地听着,若有所思。
楚老太爷是从大局的角度在说晋州的问题,这些是身处民间的肖天接触不到的消息。
肖天眸光幽深,眯了眯眼。
他四处走镖的那些年,能看到的是晋州各地一天比一天差,他能看到的是晋州官员官官相护,那些个地方官员骄横跋扈,不给百姓活路。
百姓是一步步地被逼上了绝路,而他无能无力,他能做的也只有守住他们镖局的一亩三分地……再后来,他们连镖局也守不住了!
再后来,他和镖局幸存的师兄弟们被逼杀了那狗官……
楚老太爷接着说道:“晋州匪患严重,却难成大器。”
肖天猛地回过神来,朝楚老太爷看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那藏在鞘中之刀瞬间被拔出来了一寸,刀锋上,寒光闪闪。
这要是普通人,在这种威压下,怕是要失态。
但是楚老太爷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毫不避讳地迎着肖天的眼眸,不紧不慢地往下说:“晋州山匪多来于百姓,自古以来,百姓所求不多,无非饱食与安居。那些百姓多是因为无处容身才会谋反。”
“去岁,朝廷派了津门卫伍总兵以及章大人往晋州主持大局,已经颇有了几分成效。”
“现在晋南的大部分城镇都在朝廷的掌控中,章大人在晋南已经开始实行新政,给晋州百姓免税三年,许百姓开荒地,又以朝廷的名义借耕牛、粮种、农具给百姓,免租金,允许百姓来年再归还……”
对于这些百姓而言,这些新政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尤其开垦荒地可以为己所有,对那些流落异乡的流民,更是令他们得以重新安居的实政,足以吸引其它地方的流民也蜂拥至晋南。
在大盛,不,应该说,中原近千年来,九成以上的普通百姓都是以农为生,耕地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财富与依靠。有了耕地,才能有粮食,他们才能有安身立命的本钱,这是铭刻在汉人血液中的观念。
肖天作为泰初寨的寨主,自然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也有关注晋南的变化。在晋州时,他就听说过朝廷的这些新政。
彼时,徐大坚还在肖天跟前抱怨过:“师弟,今年以来,新加入寨子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是不是该有所动作了?”
“师弟,不如我们也学金家寨去强征些百姓入寨吧?否则金家寨的地盘越来越大,我们可就处于弱势了!”
“师弟,这件事事不宜迟,为了寨子里的兄弟着想,我们也必须有所动作啊!”
虽然徐大坚力劝,但是肖天还是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
彼时,徐大坚明显很失望,他怕是觉得自己撑不起泰初寨吧。
肖天耐心地与徐大坚解释了他的想法,既然百姓的日子好过起来了,他们又何必非要别人来当山匪!
毕竟,能当良民,又有谁愿意当土匪;
能好好过日子,谁又愿意过那种在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呢!
那个时候,肖天天真地以为徐大坚接受了自己的想法,却不知道那时候他们俩早就站在了一个分岔口上,此后渐渐地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徐大坚想要封侯拜相,而自己成为了他道路上不得不除之而后快的阻碍……
肖天垂眸不语,拳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从正脸看,总是笑吟吟的,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和得很,犹如邻家小儿郎般,他的侧脸棱角分明,比正脸多了几分沉稳与坚毅。
楚老太爷心里唏嘘,他可以想象才十六岁的肖天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成就现在的他!
这样的肖天让楚老太爷心疼,也让他觉得骄傲。
也正因为如此,此刻楚老太爷并非是长辈的态度在告诫肖天,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尽量中立地告诉肖天晋州的现状,告诉他朝廷的打算。
“小天,”楚老太爷正色道,“最晚等到北境军打退北燕,朝廷就会加大兵力管晋州的匪乱了。”
“……”肖天依旧沉默。
他在寨子里的时候,也曾和兄弟们研究过朝廷会怎么对他们,不少人很乐观,他们觉得,伍延平和章文澈抵达晋州后,也就只拿那些小寨子开刀,没敢动他们泰初寨,可见朝廷欺软怕硬,对他们泰初寨和金家寨有所忌惮,所以不敢对他们出手。
肖天却没办法这么乐观,他心里其实是一直都是有一些隐忧的。
他是一寨之主,就像战场上,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基本上就是将军,一个将军如同一支军队的灵魂,他的好坏将决定一场战役的结局。
而他的决定会影响寨子里数以万计的人,所以肖天一直很谨慎,步步为营,生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肖天的拳头握得更紧了,这时,前方的刘家酥饼铺又传来一股热烘烘的香味,又是一炉酥饼热气腾腾地出炉了,停滞许久的长龙又开始往前挪动了,其中自然也包括楚太夫人。
看样子楚太夫人应该能买到这一炉的酥饼了。
楚老太爷也看着楚太夫人的背影,音调平稳地接着道:“北燕、南怀是外族,战争无可避免,但晋州是大盛子民,何必要相互厮杀呢?”
说话间,前方队伍中的楚太夫人已经拿到了酥饼,又结了银钱,她笑吟吟地转身朝着祖孙俩走了过来。
“小天,来,试试这酥饼。”楚太夫人把纸盒中的酥饼分给了楚太老爷与肖天,一脸期待地看着肖天。
金黄色的酥饼拿近后,更香了,热气腾腾地,还在冒着缕缕白气。
肖天大口地咬了一口酥饼,入口香酥适口,脆而不碎,油而不腻,里头是梅干菜猪肉馅,鲜香可口,带着梅干菜特有的咸香味。
肖天满足地眯了眯眼,点头道:“好吃!”
他三两口就把一个酥饼吃完了,然后意犹未尽地又从楚太夫人那里接过第二块酥饼。
看他喜欢,楚太夫人就高兴了,笑吟吟地说着:“明天我让杜鹃再来给你买……”
他们一边说,一边沿着奉迎街渐渐地走远了。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路边陆陆续续地开始出现一些小贩,吆喝着,叫卖着,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了。
南城门附近的一家茶楼中,一双含笑的眸子从茶楼的二楼望着祖孙三人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奉迎街的尽头。
慕炎的唇角微微翘起,执起茶杯,抿了几口茶水去除口中的余味。
慕炎今早天没亮就被叫醒,根本没睡好,但他还是神清气爽,在茶楼随意地吃了早膳后,就结账离开了。
他没有进宫,而是去了柳叶巷的许府。
慕炎到得早,许明祯还没上衙,他与许太夫人才刚用过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