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宝自忖也是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可是,乍一眼对上那如死狗般码放整齐,鲜血将整个地面都染成黑紫色的场景时,他虽不至于当场失态呕吐不止,但白净的脸却是又白了几分。
容锦得了下人的回禀,已经带着琳琅和蓝楹笑盈盈的候在门口,恭迎德宝。
恰在这时,朝阳升起,金色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越发称得她姿形秀丽,容光照人,偏生几步之遥便是那僵硬惨烈的死尸,鲜明的对照,一时间只让人觉得她脸上的那抹笑邪肆令人可怖!
德宝步子一顿,便僵在了原处。
容锦见此,笑意盎然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幽芒,续而腰一挺,迎着德宝走了过去。
“宝公公,您怎的来了?”
德宝在容锦开口时,便已经恍然回神,他对容锦微微欠手打了个揖,说道:“长兴候府失火,惊动了宫里的贵人,娘娘惦记永宁郡主的安危,令奴才走一趟,眼下见郡主无碍,奴才也好回宫复命了。”
之前容锦听说宫里人了,还以为是皇上派来的人,却没想到,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而且是专程为她而来!容锦心头一顿之后,当下唇角挑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对德宝说道:“劳娘娘挂怀,臣女实不敢当,臣女想入宫向娘娘当面谢恩,还望公公请娘娘示下。”
德宝笑着点了点头,站在他身侧的容敬德听到容锦说要进宫当面向皇后娘娘谢恩,目光一瞬间如刀刃般朝容锦看来,容锦却是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屑于给他一个。
如果忽略掉满地水渍中隐隐透着的血腥味,以及仆妇们战战兢兢的神色,这确实是个美好而详合的早晨,德宝也不介意陪着容锦契阔一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虽是个阉人,但同样喜好一切美好的事物!
简短的说了几句话后,德宝正欲告辞离去,身后却忽的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放开我,你们让我去死吧,我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德宝步子一顿,目光诧异的朝容锦看去,“永宁郡主,这是?”
容锦脸上生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晦涩,她欲言又止的看了眼德宝,一瞬之后,目光又复杂难言的看向了德宝身侧的容敬德。
容敬德在听到地声哭声时,整个人已经紧绷的如同一张上了弦的弓,等容锦那若有所指的目光朝他看来时,若不是碍着德宝在,他恨不得一巴掌把容锦拍到地上,抠都抠不出来!
德宝是什么人?
容锦的一个眼神对他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信息量。
他翘了翘唇角,忖道:这永宁郡主还真是有趣,看来,这十几年没出什么大事的勋贵之家要因为她的到来,而乱上一乱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长兴候府,下一个会是谁呢?越国公府还是……德宝微微睑起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兴奋的光芒,还真是让人期待啊!
不过,这都是旁人的事,他只……还没等德宝把自已的念头想完,耳边却是响起了容锦沉重的声音。
“让公公见笑了,那人是长兴候府长房嫡出的大小姐,容思荞。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好好的一个人却是青天白日的让人欺负了,被欺负了连个公道都讨不回,吵着要寻死呢!”
“容锦……”
容敬德历声喝止容锦。
但哪里还来得及,容锦一串话清晰流利竹筒倒豆子一般,早就说完了。
不说容敬德,就连德宝也是怔了半响没回过神来。
他才打定主意不掺和这里面的事非,谁想转眼间,就被永宁郡主给扯进来了!那他接下来,是不是该问一声,谁还敢欺负到长兴候府头上来呢?
德宝苦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遇而不理,显然不合适!可按着容锦的套路往下走,心里确又有些不甘!
想了想,德宝转而看向面色铁青的容敬德,“老候爷,永宁郡主她是说笑的吧?怎么说长兴候府也是勋贵之家,放眼满京都,谁还能欺到长兴候府头上来?”
容敬德喉头一甜,“哇”一声,一口黑血被他吐在脚边。
“老候爷!”
一声惊呼,下人尽数围了上去。
容敬德干脆就眼一闭,昏过去了,不然,他怎么去回答德宝的问话?有容锦在,他就算是说出个天来,容锦也能把这个天捅破了!
下人七手八脚的将容敬德抬了下去,有机灵的一骨碌的跑去拿牌子进宫请太医,有那稍显愚钝的,回过神来,则是撒了脚丫子往梨香院报信去。
原本嘈杂不堪的青檀院,顿时便清静下来。
德宝想着,这一趟差还真是跑得值得,多久没看到这么大的一场热闹了!
得,热闹看完了,自已这就回去复命吧。
“永宁郡主,洒家出来的时间也长了,宫里娘娘还等着洒家复命,这就告辞了。”说着,对容锦作了个揖,打算走人。
“宝公公,我送送你吧。”容锦笑了说道。
德宝推辞了一番,但容锦坚持他便也作罢了。
走了没多远,与带着丫鬟婆子匆匆走来的唐氏撞了个正着。
“公公。”
唐氏上前向德宝行礼。
德宝连忙还了一礼,“洒家见过长兴候夫人。”
待德宝直了身,唐氏的目光极快的睃了眼德宝身边的容锦,容锦迎着唐氏的目光,浅浅一笑,自发的退到一边,给唐氏让了个位。
唐氏看着那个德宝身侧的空位,目光微闪,唇角微勾,说道:“锦儿,你替我送送德公公吧,我这还有很多事要打理,你外祖父又昏过去了,实在抽不开身。”话落,一脸谦意的对德宝说道:“还请德公公见谅。”
“长兴候夫人言重了。”德宝连忙道。
唐氏辞了德宝和容锦带着丫鬟婆子匆匆去了松鹤居。
容锦目光淡淡的撩了眼已然走远的唐氏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唐氏这是想独善其身?
呵,还真是天真!难道没有人告诉她,就凭她是长兴候夫人这个身份,想要置身事外,简直是妄想!
“永宁郡主。”
耳边响起德宝的声音,容锦敛神,回头朝德宝看去,“公公。”
德宝眉目含笑的看着容锦,“永宁郡主,就送到这吧。”
容锦抬头看了看,见不远处有小内侍朝这边张头探脑的看,想来,应该是德宝从宫里带来的人,她点了点头,“宝公公,那我就不远送了。”
德宝点了点头,对容锦作了个揖,转身朝小内侍走去。
……
出了长兴候府。
德宝对身边的小内侍问道:“都打听清楚了吗?”
“回公公的话,打听清楚了。”小内侍压了声音,轻声说道:“说是前儿个越国公世子来府里,把来府里做客的容家长房的大小姐给欺负了,为着这事,越国公夫人昨儿还来了长兴候府,不过好像谈得并不愉快!”
“越国公府,世子,夫人?”德宝褐色的眸子微微一眯,脸上便有了一抹凝重,紧接着又问道:“那失火是怎么回事?”
“说是几个守角门的婆子夜里吃酒赌钱,没留神,撞倒了油灯,把房子给烧着了!”小内侍说道。
德宝想起青檀院外那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尸体,眼角不由自主的便狠狠的跳了一跳。割了他的头,他也不相信,这场火是因为婆子赌钱喝酒引起的!
越国公的世子欺负了长兴候府长房嫡出的大小姐,长兴候府失火,火势烧得半个京都城都看到了,还惊动了宫里的贵人!青檀院外码放整齐的死尸!老候爷的口吐鲜血,永宁郡主的言笑嫣然……
凤仪殿。
宫人们今儿个起得特别早,有昨夜当值的正绘声绘色的给不当值的宫人,说着昨夜那场映红半边天的大火。
眼一抬,便看到奉了皇后娘娘命出宫的德宝神色肃穆的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连忙止了嘴里的话头上前行礼。
“德公公,您回来了。”
德宝眼睛也没抬一下,径自朝凤仪殿的正殿方向走去。
正殿,吕皇后身边的女官,林红正帮着吕红摆着早膳,得了小宫人的话,对已经搁下筷子,正端了茶盏漱嘴的吕皇后轻声说道:“娘娘,德公公回来了。”
吕皇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稍倾将嘴里的茶水吐到宫女递上来的炉钧青金蓝八楞的痰盂里。重新端了另一个宫女乌漆小茶盘里的天青色旧窑茶盅,浅浅的啜了一口后,才抬头对林红说道。
“让他进来回话。”
“是,娘娘。”
林红转身,亲自请了门外候着的德宝进来说话。
德宝给吕皇后行过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侧,等着吕皇后问话,吕皇后也不急,而是使了个眼色给林红,林红转身便将屋里的宫人都带了出去。
吕皇后这才轻声问道:“长兴候府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的话,说是几个值夜的婆子夜里喝酒赌钱不小心撞翻了油灯,这才失了火。”德宝恭谨的说道。
吕皇后闻言,看了看德宝,重新揭了手里的茶盖,淡淡道:“见着永宁郡主了?”
“见到了。”德宝连忙说道:“永宁郡主请奴才代她谢过娘娘,还说,她想亲自进宫向娘娘谢恩。”
吕皇后拨着茶盅的手顿了顿,丰润的脸上,一对杏核似的眸子里绽起一抹淡到近似于无的笑,轻声说道:“既是如此,你便使人跑一趟,告诉她,明天辰时进宫吧!”
“是,娘娘。”
德宝恭身应道,照说,他话已经说完,这个时候应该是告退的时候了,但德宝却是欲言又止的看了眼吕皇后。
“怎么了?”吕皇后没有错过他这一眼,问道:“你还有事。”
“有一件事,奴才不知道该不该说。”德宝说道。
“说吧。
“是。”德宝想了想,在心里略略组织了下语言,便轻声说道:“奴才是在青檀院见到的永宁郡主,并且……”
吕皇后目光微抬,看向德宝。
德宝闭了闭眼,尽量使自已语声温和委婉些,“青檀院外堆放着不少死尸。”
“死尸?”吕皇后声音一沉,看向德宝。
德宝点头,“娘娘没听错,是死尸,老候爷说是府里失火,有贼人趁火打劫,不过……”德宝顿了顿,轻声说道:“奴才看着那死尸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二三十个贼人趁火打劫?
这话蒙三岁小孩讲故事还差不多!
吕皇后眉梢微蹙,轻声说道:“这还真是……”
真是什么,吕皇后没往下说,德宝也没跟着往下问,而是继续说道:“说起来奴才见着永宁郡主的时候,还遇上了件事。”没等吕皇后问,德宝便自顾接着往下说,“当奴才见过永宁郡主了,正打算告辞,同永宁郡主一同来京的容家长房嫡女却是吵嚷着要自尽!”
“要自尽?”吕皇后朝德宝看去。
德宝点头,“是的,据永宁郡主说,好像是大小姐被人欺负了,长兴候府却不肯帮着出头,大小姐觉得没脸见人,已经寻死了好几回!”
吕皇后丰润如满月的脸上顿时满是惊愕。
要被人怎样欺负了,才会去寻死,连活都不想活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吕皇后一瞬间,就想起了十三年前,容芳华在皇宫的失贞之事。
德宝说完了自已要说的话,便安静的退到了一侧。
至于为什么不把小内侍打听来的话,告诉吕皇后,他却是想着,这事待明日永宁郡主进了宫,娘娘自然会知晓。
大殿里静了下来。
外面响起林红的声音,“娘娘,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吕皇后对德宝挥了挥手,德宝恭身退了下去。
不多时,林红引着脸色仍旧有些苍白的太子李熙走了进来。
“儿臣见过母后。”李熙上前向吕皇后行礼。
吕皇后脸上已经换成一惯的雍容华贵,她笑意盈盈的止了李熙的行礼,又吩咐林红给李熙看座,上茶。
等李熙捧了盏热茶,啜了一口后,她这才轻声开口问道:“太医不是说让你多休养些日子吗?怎么就跑出来了?还走这么远的路。有事,你让人来说一声,母后自会来找你。”
不同于一般的天家人亲情淡漠,吕皇后因为生李熙时,永昌帝还没有凳基,那时还是太子,加之李熙前面的二子一女都夭折了,是故,她拿李熙是当眼珠子一样呵护着的。少了些天家的严历,多了几分寻常母亲的温和慈爱。
李熙听了吕皇后的话,俊秀如美玉的脸上绽起一抹温和的笑,轻声说道:“无防,太医也说了,儿臣要适当的动一动,这样才恢复的快些。”
吕皇后笑着点了点头,太子将来必竟是要凳大宝的人,太过娇弱溺宠确实也不是好事!
“母后,昨夜长兴候府失火了,你知道吗?”李熙说起他来找吕皇后的目的。
吕皇后嗔怪的瞪了眼目光湛湛朝她看来的李熙,说道:“你就是为的这事,才来找母后的?”
李熙但笑不语。
吕皇后见他不否认,便知道,他确实是为着长兴候府来的。心里虽有疑惑,但还是直言道:“母后知道,不但知道,还派了人去长兴候府问询,人刚刚才回来。”
李熙听了,不由朝吕皇后倾了倾身子,略显急切的问道:“母后,容锦怎么样?她没事吧?”
“她有事没事,你这么在意干什么?”吕皇后打趣着看向李熙,“去年永城候府塌了戏台,也没见你这么着急,问问周家小姐怎么样啊!”
李熙俊美的脸上绽起一抹浅浅的红晕。
去年年边的时候,永城候府的老太君过寿请了戏班子唱戏,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子顽皮,把绑台子的布带子给点了,戏台子塌了,吓得看戏的夫人小姐们惊作鸟兽散,当时与他有婚约的周慧齐被人挤压着,也受了点小伤。
现在长兴候府失火,他心急火燎的来问长兴候府的容锦怎么样了,也怪不得母后会拿这件事来打趣他!
李熙很快很镇定下了心思,他微微笑着看向吕皇后,轻声解释道:“母后冤枉儿臣了,儿臣当时知晓周小姐受了伤,不是立即使了太医院最擅跌打损伤的张太医去了吗?”
有没有冤枉,吕皇后心里自是一清二楚。
她没有接李熙的话,而是笑了往前倾了身子,轻声对李熙说道:“熙儿,那容锦你见过吗?”
李熙眼前一瞬间闪过他当日半清醒半昏迷时看到的那张令人惊艳的脸,是她吗?
如果是她,为什么自已醒来后,问了身边的人,都说容家小姐早几日便出宫了呢?可如果不是她,为什么“她”要说她是容锦的人?
吕皇后见李熙不言,而是目露迷茫,不由便心头一紧。
她有心把容锦给太子是一回事,但若是容锦有意去勾引太子,那又是另一回事!
但只一瞬,吕皇后又想起,容锦从进宫到出宫,太子都是昏迷不醒的,而且又有后来的突然毒发,太子既没时间出宫,容锦也没机会进宫,他们到哪去见面?
这么一想,吕皇后心里便也释然了。
李熙这时也回过神,他笑了笑,摇头道:“她进宫的时候,儿臣不是还昏迷不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