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口中所谓的魏瞻,人呢?”萧昀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手指用力捏紧,以此来控制情绪,吐字时语调保持得四平八稳。
周畅源道:“此人很明白他究竟是犯了何等重罪,就算将他带上公堂他也必定会矢口否认的。为了叫他无从狡辩,陛下是不是应该先把相干的一众人证寻来,一一问讯他们的口供。罪人知道周氏太后的身份非比寻常,也不敢随便攀诬。”
他看向已经被萧昀随手扔在桌案上的那叠纸张:“最后一页纸上是罪人整理出来的此案相关见证人的所有名录,定国公府被夺爵查抄之时,大部分的下人都被遣散了,最近罪人已经着人到周氏一门的老家将当年国公府的老管家夫妻带进了京城,陛下随时可以传见,另外名单上还有三名现居在胤京的三位老奴仆的地址……这事儿不能只听片面之词,为了公允起见,罪人建议陛下将他们也全部传唤到公堂上来。周家的旧仆,连同名单上还有七八位当初魏瞻在太学读书时候有交集的同窗,这几个人要么已入仕途,要么就是经商或者做了别的,总之也是长居在这胤京城内的,陛下着人去传,都应该能找到人。这些人可为见证,周家当年的确是收留了魏瞻此人,并且有关此人在京期间的一些细节应该可以打探推敲出来。”
周太后的身份被尊得很高,那女人又很有手腕,周畅源要对她出手是不敢有半点的懈怠和侥幸的,这功夫是提前做足了的。
其实并不只是这两年才开始准备的,是早在他的秘密暴露,并且回京和周老夫人祖孙相认摊牌之后,他从周老夫人那里套出了周太后早年密事,就将这事儿记在心里了,随时准备利用。
但那时候他对宜华还抱有幻想,如果宜华对他妥协了,他可能也就勉强忍了周太后,不会再刻意将此事揭破了,可是宜华却拒绝了他……
所以,两年半以前他仓促逃出南梁皇都之后就开始事无巨细的探听当年的旧事,一点一点的搜罗线索和证据,将魏瞻和周太后的生平轨迹形成清晰的脉络,并且从中找出可以进行加工改造并颠覆的漏洞,再把这个故事串成他想要的样子。
当然,萧昀作为一国之君,这种事关皇家清誉的事,他眼里不容沙,周畅源为了不画蛇添足,这些能证明魏瞻和周太后有过交集的旧人,周畅源就只是暗中搜集到他们的行踪和资料,并且加以打探关注,却并没有出面去试图收买或者说服任何一个人为他编排谎话。
毕竟——
魏瞻曾寄人篱下在周家生活过是真的,他和周太后早年曾经两相倾心并且私奔过这也是真的……
这些都不需要额外经人工润色,做的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小尤子早就麻利的把周畅源提到的那张名单翻出来递给了萧昀。
萧昀拿在手里一目十行的扫过,心里已经飞快的对周畅源的想法有了定论——
这个人的确是心思缜密诡谲,并且这次也绝对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有备而来的。
事到如今,萧昀也已经把握不住这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已然骑虎难下,只能继续配合周畅源把这台大戏唱到底。
甚至于,为了尽量的替周太后维护名声,他连迟疑都不能,只略一沉吟就当机立断的点了头:“准!”
所谓的输人不输阵。
他要是在这时候畏首畏尾,就会立刻被外人看成是心虚的表现,哪怕之后能找到合理的借口驳掉周畅源所谓的证人证言,风言风语也依旧不会停。
周畅源心里冷笑一声,对此很满意,但并不意外。
胡天明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让何师爷誊写了一份名单上需要传唤的证人,然后当堂点齐了人手吩咐下去,叫衙役去找人。
周畅源等他把命令都传达下去,就又重新收回目光看向了萧昀。
他方才一气儿说了许多话,虽然过来之前服用了很大分量的止痛散,这时候胸中也开始隐隐有血液沸腾奔涌,不舒服了。
用力的压了压,又再对萧昀拱手:“魏瞻当年因病未能参加科举,周氏太后与之私奔就是在此事之后不久,当时因为他病症有些重,周家是四处延请名医为其诊治过的,并且还请过几位太医。虽然年代久远,当初去国公府看病的太医未必还在人世,但据罪人所知,太医们不管是在宫中给后妃和宫女看诊,抑或是被勋贵人家请去看病都会尽可能的留下脉案记录的。哪怕他们人已作古,但是白纸黑字的记录不能丢,陛下也可派人往太医院查阅翻找一下,一定会有人留下线索和证据的。”
太医给后宫看诊,必须要写脉案,还是要记档留存的,以免有人出事,查不到根由。
而这些太医平时见惯了各种龌龊事,而勋贵人家来请,很多时候都也是不好推脱得罪人的,为了自保不卷入是非中也避免被人利用做了箭靶子,他们私底下也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会把看过的每一个病人的情况都详细记录,关键时刻这都是可以拿出来做证据保命的。
这情况,出身勋贵之家的周畅源知道,自幼在宫里长大的萧昀当然也清楚。
虽然这已经是十分边缘化的所谓证据和线索了——
但既然活生生的人证都找了,一些脉案记录什么的萧昀自然也不会拒绝,当即也点头让小尤子亲自回宫去太医院找了。
那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旧事了,宫里用的太医选拔都极严格,不可能用生手,但凡能进太医院的,都起码得是有十几二十年看诊经验的医者,绝大多数更是从业三十年往上的,那时候周家请去的太医,年纪最轻也是三四十岁,现在快五十年过去了……
找到活人,并且还头脑清醒能清楚记得五十年前看过的一个病人的几乎不可能的。
但也确实如周畅源所言,白纸黑字的脉案不难找。
萧昀目前也还不算着急——
目前提到的这些证人证物最多就只能证明周家曾经收留过那位叫魏瞻的表亲,并且魏瞻读过太学,又因病没能参加科考。
至于说周家下人如果出面证明周太后的确有过私奔过的事——
周太后那么强势周到的人,她当年就算真有这种事难道会敲锣打鼓满府宣扬吗?而且她后来进了宫,处境凶险,为了不给自己留尾巴,该灭口的早就灭口了,到时候周家的下人就算说出什么来,也只是空口无凭,都能对付过去。
萧昀真正担心的——
是周畅源前面提到的说周太后生萧樾时候在行宫的那一茬儿。
萧昀对皇家的事,大概是有了解的,他知道他父皇当年的储君之位保得艰难,周太后和他母子两人在宫中朝堂都是群敌环伺的,周太后怀上萧樾的时候已经算是高龄产妇,提前没有准备,是意外怀上的,她又没舍得拿掉,而当时信王母子正在水涨船高朝堂后宫都得势的时候,她为了保胎,在诊出怀孕之后就移驾去了城外行宫居住,避开了胤京和后宫里的复杂环境。
行宫里的那一段,似乎也不能是周畅源凭空捏造的,他不敢捏造这样的谎言。
斟酌片刻,这一次萧昀就没等周畅源再开口,直接手指点了点名单最后的几个名字:“这几个宫人还有侍卫……尚在行宫服役的要一个来回传唤到场需要时间,叫人去接。然后这个后来被调到景苑的宫人,还有这三个已经归家颐养天年的侍卫,把他们先传来问话。”
周太后会和外男有染吗?这绝不可能!
萧昀知道她的为人,既不会感情用事,甚至于都不可能被人算计着做出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可是——
周畅源信誓旦旦。
难道他祖母真的曾经在行宫见过那个人吗?还是在刚生产过后的非常时期里?
因为做完月子周太后也就回宫了,所以如果真的确有其事,那她就是在月子期间见的这个男人。
这个时期本身就很是敏感。
陶任之又抄录了名单,为了表示公允,依旧没叫御林军去传话,仍是交给了胡天明,用的京兆府衙门的人。
这样一来,剩下的就是等了,等各方面的证人到场了,大家再从头到尾一件事一件事掰扯。
萧昀往椅背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周畅源方才已经撑着力气跪了许久,此刻早就体力不支,便也微微软瘫下来,也佝偻了脊背。
他跪坐在那里,低头喘气,其间却又不免着急,又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往公堂外面看了眼……
把周太后的通奸罪名坐实了,这是他必须达到的目的,萧昀可以有维护的倾向,但是在人证物证确凿的情况下,这件事的污名就没办法彻底洗掉,萧昀有意掩饰也没用,萧樾的皇族身份反正是要被诟病和质疑的,要么废黜,最不济也是圈禁。
而萧樾那性格——
又是绝对不会束手就擒的,届时就是揭竿而起。
但那时候他已经是以一个私生子的身份在反抗皇权了,无论最后成败,他下场都不会好,是注定要遗臭万年的,起码名声是绝对毁了的。
这件事就只需要等最后的结果了,周畅源现在不甘心的是——
他要让武昙死!
只让萧樾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还不够,他还得叫他痛,又痛又悔,痛不欲生的那种痛!
萧昀一口否决不肯把武昙叫过来,这点是完全超出了周畅源的算计的,在他的逻辑里,萧昀是个帝王,本身就高高在上,哪怕他只是曾经差点和武昙达成婚约,但后来却被萧樾截胡抢走了,这就是奇耻大辱,他现在就算不再对武昙上心了……
哪怕是出于报复的心理,这时候都该让武昙也受挫一下吧?
而如同他是真的将武昙放在心上了,这时候就更该把她叫来,让她亲眼看着萧樾是怎么样身败名裂变得一文不名的,这样武昙无地自容之下才可能转投他怀抱。
当然,对于萧昀到底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周畅源是不在意,他只是——
想要让武昙和腹中孩子一起去死!
可是现在,萧昀的这个态度却明显是在维护武昙的,不叫她来,也是因为知道她现在受不了刺激,怕她出事?
真是可笑!
哪怕再爱,萧昀就算能容武昙,又怎么能容她生下别的男人的孩子?
周畅源觉得这个萧昀就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但是他也不想去管萧昀的心情,他现在是心里很不甘没能达成目的,但好在他也做了两手准备,只希望提前做下的第二道安排能奏效吧。
从京兆府衙门被围到萧昀出宫亲自过来会周畅源,这时间一来一回就过了快两个时辰了。
定远侯府虽然离着京兆府衙门不算近,但皇室的这件丑闻一经曝光就是爆炸性的大消息,加上周畅源有意把事情闹大,提前派人到处渲染宣扬了,武家那边也很快得了消息。
“什么?”霍芸好和武青钰夫妻带着消息一并过去见武老夫人,武老夫人闻言当场就被刺激到了,一惊之下险些昏厥。
“祖母。”霍芸好赶忙上前去给她抚着胸口顺气,一边拿茶水喂了她两口。
老夫人这时候却是连晕都不敢晕的,咬着牙深呼吸了几次尽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抬头看向武青钰:“消息属实?就这个把时辰之前的事?”
“是。”武青钰道,神色也十分凝重。
他的腿伤虽然当时很严重,但好在是人年轻,他自己重新锻炼的时候又对自己狠得下心,养到去年年底就已经差不多是完全恢复了,本来要想回南境军中也是可以的,但家里当时霍芸好要生了,武青林还不在,他就想着等霍芸好生了再走,这期间家里要有什么事好歹有个男人撑着,结果吧,这霍芸好刚生,林彦瑶又怀孕了……
上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缺席不在,结果累的林彦瑶和孩子都不怎么好,这次也是有点亏欠和心有余悸的意思,就想着干脆等林彦瑶生了再说重新回朝廷任职的事。
所以,这两三年他是一直在京的。
“有人蓄谋,消息是同时在城里四下散布的,根本压不住。而且京兆府衙门内外都挤满了人,完全不可能息事宁人,现在陛下已经亲自赶过去处理了。”他说,“但是那个周畅源蛰伏已久,又是周家出来的,太皇太后就算为人再谨慎,这么多年日积月累下来……家贼难防,也确实难保不会被抓住什么漏洞给利用了。那周畅源应该是心里有把握可以把这盆脏水扣在晟王母子的头上,偏现在晟王还不在京城,只能任他攀诬,连个出面回嘴的都没有。祖母,搞不好这事态发展下去是要出乱子的。现在晟王府里就昙儿一个人在,我怕……”
出了这样的事,老夫人最担心的自然也是武昙,当即就也慌张了起来,抬手指向门口的方向:“快……这消息一定先捂住了,无论如何不要透到昙丫头的跟前去。钰儿,你亲自去,跟晟王府的人嘱咐好。昙丫头现如今正大着肚子,不比寻常时候,一定不能让她受刺激。”
出了这样的事,晟王府留守的人肯定就会第一时间给萧樾通风报信的,这一点老夫人倒是没有多此一举的额外嘱咐。
“是。孙儿就是准备过去,现在非常时期,旁人过去我也不是很放心。”武青钰道,说着,目间却又露出些许迟疑之色。
老夫人见他欲言又止,一颗心就跟着往上提。
霍芸好怕她着急,就赶紧代为说道:“方才过来的路上我与二叔商量了一下,我们是想着……需不需要给夫君也递个消息?”
老夫人刚才情急之下就只想着武昙了,只是没深入考量,闻言才又反应过来——
萧樾的身世被质疑,这是很严重的事。
何况萧昀对武昙的那一茬儿,虽然武青钰和霍芸好他们不知道,她却是心里有数的,万一这时候萧昀起了歹心顺水推舟,那么接下来只怕就要引发兵变了。
萧樾如果反了——
他们武家就得马上选个立场出来。
武昙的性子老夫人也很清楚,她平时看着是没心没肺,却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她和萧樾已经是夫妻了,肚子里还怀着萧樾的孩子,绝对不可能舍弃萧樾和萧樾划清界线。
何况——
就算抛开武昙的态度不提,他们定远侯府的灭顶之灾当年也是借萧樾之手化解的,如若萧樾真的会被逼反了,不管天下人如何,他们定远侯府是必要追随的。
事关一门生死,甚至还有可能动摇天下皇权,这样一来,如果不提前做好准备并且抢占先机以防万一……
将来就可能是要吃大亏的。
老夫人当机立断就拿了主意:“马上给青林传信。”
顿了一下,又特意嘱咐:“不要说别的,就只陈述事实,把周家那个混账构陷太皇太后母子的事告诉他。多分几个渠道送出去,以防万一。”
信上是不能表明任何态度和立场的,只能做闲话家常的家信,将发生的事情告知武青林。
因为万一这信件被居心叵测之人截获,就有可能又会成为晟王府和定远侯的一个把柄,而如果写成家信,到时候还有辩驳的余地。
“是。孙儿明白。这事情我交代给别人不放心,我亲自去给大哥发信,然后就去晟王府。”现在是需要争时间的关键时期,武青钰说完就一撩袍角大步走了出去。
老夫人虽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毕竟也是年纪大了的,经此一事,心里便十分的不安定。
林彦瑶和霍芸好也都心事重重的,这时候也不想各自回房,就都守着她。
只是这种情况下,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既紧张又忧虑的,便也没什么话好说。
老夫人是要关心和担心的人太多了,心里乱糟糟的,而霍芸好和林彦瑶静坐在旁边,心里不约而同记挂的却是自己的孩子们……
如果这天下真要生变,他们定远侯府又是肯定得站队的,那么他们在京的这些人——
他们这些大人被软禁被下狱,甚至哪怕是死,也都豁得出去,就是心疼舍不得孩子。
几个孩子都还那么小,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的看看这个世界。
霍芸好其实心里有一个想法,只是十分的纠结,最后抿唇挣扎了几次,也是欲言又止。
武青钰这边先去书房写了信,时间紧迫,只能言简意赅,誊写了三份,其中两份飞鸽传书发出去了,又把最后一封亲手托付给长泰:“你乔装改扮一下这就出城南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元洲城,将这信交给侯爷,把京城里今日之事告诉他即可。记住了,一定要快,路上别耽搁。”
就是对长泰,他也尽量谨言慎行,没多交代。
长泰的忠心他信得过,但是说多错多,得以防万一。
斟酌片刻,又嘱咐:“出城的时候不要慌,就装作是普通的百姓,虽说咱们府上的一个下人出城不算什么,但是赶上在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是要谨防被人盯上了,免得他们胡乱揣测用意。”
一切都还只是备着不时之需,现在萧昀那边也没明显的表态和动作,武家更不会蠢到自己就先咋咋呼呼的暴露出什么急切的心思来。
“是。二爷放心。”长泰将信封贴身收好,又拍了拍胸脯保证,就赶着下去准备了。
武青钰这边也不再耽搁时间,吩咐人备了马车。
也是为了尽量低调着不要太过引人注目了,他随从也没带,只带了个护卫给他赶车,往晟王府去。
昨天老夫人还叫人给武昙送过一次东西,武青钰知道萧樾走前吩咐过府里上下要把武昙看护好,不叫她随便出门,也不让外人随便去王府探望她,但现在周太后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周畅源又是个不择手段的,就实在拿不准会不会出现纰漏了。
他过去的路上也是心急如焚,心里很不安稳的。
结果吧——
居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到了晟王府,晟王府前后巷和门口依旧是守卫的铁桶一般,但内里却已然是乱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