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的暴风雪把乔默吹成了“熊猫”,除了眨动的眼圈、湿热的鼻头和走动的四肢还保留着原有的黑色,身上其余地方全白了。
清晨,雪停风歇,糊满雪的窗户不透光。
乔默的爪子把玻璃“吱吱啦啦”抓出一条条亮线,阳光从线缝中投射进来。
我睁眼伸伸腰,尽管捂在被窝里,每一个关节动起来都像有冰碴子的声音。
“泽仁打电话说,下雪前有人看见山里那群狼在掐架,打得嗷嗷的。咱们在山里那么久都没看见过,你说狼群干吗要打架?”
“争领地,争狼王,还有……”我心里七上八下,“咬叛徒……”
“你早点儿起来收拾一下,今儿雪停了,咱们进山看看。别是格林遇到麻烦了!”亦风一面说一面起床穿衣。他把炉火架上,拉出灰屉出门倾倒。
“嗷——”
咣当!灰屉的落地声。亦风高喊:“快出来看啊,狼群啊!”
我瞬间清醒,抓起衣服,奔出屋去。
狼群在对面山上集结了!小屋刚升起“人烟”,他们就开吼,仿佛蓄意喊我们出屋似的。
亦风迅速扛出摄像机,我在雪地里边穿衣服边与狼群对嗥。
对面山上吼得更带劲了,与我们遥相呼应。
两人刚站定,一匹大狼迅速下山,我的心冲到了嗓子眼儿,怎么办?他来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的目光再也无法从他身上挪开,周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眼里只有那匹狼,我们的格林回来了!
滔滔狼嗥霎时间把我们拉回了三年前,格林回归狼群时也是漫山响彻野性的召唤,如今,群狼助威声中,狼子归来!
…………
“怎么回事?他怎么不走了?”
“不会认错吧?”我迅速扫视一遍狼群其他成员。
“不会错!就是格林,白嘴巴!快看!还有一匹狼也跟下来了……”亦风从镜头里比我肉眼看得清楚,“跟下来的是辣妈。”
格林停在半山腰,母狼辣妈紧随而至,站在他身边。他们停留的位置和小屋的高度差不多,是食指山上离我们直线距离最近的地方。格林面对着我们的方向,嘴巴和脸颊反射着白亮的雪光。
“格—林—”
两山之间陡然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冻结了,狼嗥声骤停的压迫感甚至比狼嗥的气场还要强。群狼的目光集中在山腰,默默等着下一步可能发生的事。这群狼中肯定有目睹过我们送格林回家的老相识,甚至从狼群现有的规模和我们长时间记录在册的狼档案来判断,狼群这三年里并没有更多的新鲜血液加入,总数还是八九匹,大多数都是老成员。
我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我张着嘴喊不出声,却渴望得从喉咙里伸出手来!
格林的名字被远山激荡回来,余音依稀。人和狼群都在注视山腰,甚至乔默也在看……
格林慢慢趴卧下来,他向着小屋的方向,耳朵轻轻转动,如同守在狼雕旁的姿态。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与我隔空相望,不来不去,不嗥不动。
不多会儿,辣妈也陪着他卧下了。
…………
眼看着格林就要过来了,我没料到会中途断片。狼群在野,他不来,我也不敢过去,只好眼巴巴地从亦风的摄像机屏幕里望着他,生怕镜头里这个身影一旦错过就再难寻回。我数着他每一次呼吸,期望他继续前行,他每动一下耳朵我都会心跳加速。
然而,他就像扎根雪山的岩石一样不可撼动!
大约两小时后,狼群收队了。两匹大狼忽然从山梁倒转回来,下到山腰,用鼻梁碰碰格林的肩,格林和辣妈缓缓起身抖毛,这四匹狼开始翻山。
我急了:“格林,格林!”
格林没有回头……
狼群全部撤离,除了雪上的爪印,什么也没留下。
我五内茫然:“为什么!是距离太远还是他没听见?他没认出我吗?”
“不可能,狼群显然是冲着你们来的!格林当然更知道那是你!”老狼在电话里非常肯定,“格林趴在离你们最近的山腰一直望着你,说明他也很想你,想见你!这是我的直觉。虽然我没能亲眼看见当时的具体细节,但是我根据狼的习性分析,今天这情况,他不过来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是比较好的—格林是狼王,他绝不能带头破坏狼群的规矩,所有成员都以他狼首是瞻,他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奔着人去,这算投敌叛变。如果是这种情况,你再耐心等等,他一定会单独来找你。别灰心!”
我踅摸了一下,群狼在山头聚集的时候,格林并没有翘起尾巴显示出狼王的特殊身份,也没有表现出高于所有狼的领袖意味。正因为前几天亦风和老狼都觉得格林可能成了狼王,所以我今天特别注意了一下他在狼群中的状态。虽然从格林的气质和另外几只狼靠近他时低头夹尾的表现来看,格林在狼群中地位不低,但他还不像是狼王。山头上另有一匹大狼比他更显威严。我沉吟道:“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就不太好了。咱们国内……唉,生态环境差,你知道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少。狼通常两三只一群,五只狼就算大群了。你们这次看到了八匹狼,上次打围又总共看到了十二匹,这在现今的中国草原已经是相当罕见的大狼群了。我猜想这应该是由两个甚至三个以家庭为单位的小狼群集合成的一个大群。生存条件越来越恶劣,盗猎的越来越多,狼群已经被人打散了,既然大家都活不下去,不如招降纳叛,合并实力。特别是在冬末春荒和育崽季节,更需要聚拢散兵游勇。狼不像狮虎那样会杀死幼崽,相反,狼群相当爱护幼狼,他们会共同抚养小狼。格林或许就是拉家带口入伙的。”
老狼的话印证了我在心里埋藏了很久的一件事:我们当初从盗猎者手里救回福仔和小不点时就发现这俩小家伙年龄差着十多天,后来他们换牙的日子也相差了一个多星期,我就更怀疑他们不是同一窝的幼崽。但是他们都被集中在后山抚养。小不点应该是另一位狼王的孩子,但是那个狼王怎么会只剩下小不点一棵独苗苗?小不点自幼胆怯怕生,不晓得之前经历过什么事。我们在后山守护了小狼们两个多月,始终只见到辣妈这一个哺乳期的母狼在喂养四只幼狼,那么小不点的亲妈和亲兄弟到哪儿去了?这不得而知。
如果老狼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格林和辣妈夫妇极有可能就是在狼王一家蒙难之时,收养了狼王仅存的急需哺乳的幼崽小不点,因此两个狼群并群育幼。小不点是吃辣妈的奶长大的。
唉,可怜的小不点。上次我们看到十二匹狼打围的时候,小不点还在,可是后来去了哪里,我们再没观察到。七八个月的瘸腿小狼是不可能离群独立的,他没再出现只怕吉凶难测了。
我啃着指甲思索:“我想应该是第二种情况了。”
“哦,”老狼啧啧有声,“如果是这种情况就麻烦了,活得不艰难,狼群不会带着两窝幼崽合并群体!这种环境下,人狼之间的关系特别敏感,因为狼已经被人打怕了。”老狼顿了一下:“这样合群有个麻烦,新狼群中只有首领才有繁殖权,又是一轮交配季节到了,要保证最优秀的基因传下去,于是每个小群体的狼王之间就会争夺大狼群的统治地位。狼群会合群互助,也会掐架争地盘,一切为了生存繁衍。”
我记起泽仁说下雪前狼群还在掐架,莫非真被老狼说中了,那是一场狼王争霸赛?也不知道最终谁赢谁输,下一届领导狼是谁。唉,政治斗争。狼爪上有没有事业线啊,早知道替格林看看。
“这么说,在这个大狼群里,格林也许还只是一个在野党,说不上话?”亦风问。
“也许吧,不过狼王换届是很快的,一旦过了鼎盛时期,很快就会被年轻猛狼替代。格林四岁了,论资排辈,年龄上占优势。四到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接班狼。”
我白了亦风一眼,男人就是喜欢聊“政治”,哪怕是狼国的局势,他俩也越聊越来劲。我没有奢望过格林能称王称霸,只要他平安活着,我就很知足。我没料想他能找到伴侣,生下自己的后代,这让大家都喜出望外!狼群也包容了他们这个家庭,辣妈收养了其他狼王仅剩的孩子小不点,因为对现在的狼群而言,每一个幼崽都极其珍贵。可惜的是格林的孩子只剩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飞毛腿,即便合群都难以养活子女。狼繁殖一窝幼崽通常为四到八只,而在我们发现狼窝之时,两窝合并的幼狼总共才四只,之前有没有更多夭折的孩子就只有狼知道,天知道了。
“现在这个狼群里面,老狼多,年轻狼少,格林‘执政’也是迟早的事儿吧?”亦风还在嘚啵,“在‘嗷星人’的国家里,暗通人类算不算政治污点啊?会影响仕途吗?咱格林上台以后,让他修改‘狼法’,发展人狼友好关系。”
郁闷了一下午,我终于笑了,“你俩别闹啦。”
“他说的也不是不可能。”老狼挺认真,“狼群很少在前山出没,大雪一停,他们公开在这里集结,并且和你们对话,这就是认同你们,狼在这么怕人的形势下能拿出这份信任已经是奇迹了。你想想,如果你们经常和这群狼接触,下一代狼长大后不那么戒备你们,再过一年,又是一代狼更不戒备你们,这种亲近慢慢就建立起来了。但……前提是盗猎不要再继续,人不要威胁到狼的生存,狼不去捕食人的牲畜,这种人狼物种之间的和谐才有可能产生。”
我笑得很无奈。太难了,食物、领地、生存环境,草原上的人狼之争不是两个人和一群狼就能“和谐”的。
在国外,狼族像这样并群育幼的情况很少,但在今后的中国大草原上可能会成为狼群逆境求生的更普遍的一种趋势。尽管危机重重,星散四方的狼群依然想尽各种办法将自己的优秀基因顽强地传递下去。人改变了狼的行为,是时候改变我们自己的行为了。
“甭管格林这次过没过来,狼群跟你们对话了,这就是喜讯。这回是你的狼雕塑起了作用,格林估计就是从那儿闻到了你的味道,发现你们回来了。既然他现在知道你们在这儿了,你别着急,他肯定还会来!”老狼对这一点非常有信心。
我开心起来,一想到能够在这大草原上再次拥抱久别的格林,不由得热血沸腾。
不过,真的是狼雕引来的格林吗?狼雕所在的垭口就已经能看见小屋了,他为什么当时不沿着我们留下的气息追来?格林既然是后山小狼的父亲,辣妈的伴侣,那么我们在后山守了小狼们两个月,为什么没发现格林?格林又为什么没发现我们?今天,格林真的是迫于狼群的压力才在山腰停步不前的吗?憧憬之余,我隐约觉得我们是否忽略了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