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厕所里艰难地扶墙出来,学校里的人已经相继散去了。
黄昏的校园空空荡荡,没有时钟,不知道时间,她背着书包快步往外跑。在三岔路口的那棵老榕树下,一般都有经过莲溪的车,但是不多,可能一天也就三趟,时间不确定,最后一班是在傍晚,拉足了客就走。
那种车子很奇怪,通体深绿色,外形类似皮卡车,但驾驶座狭小,前后用一块铁皮板隔开,中间有小玻璃,后面上来的乘客从这里递钱给司机。载客的车厢挺大,塞张八仙桌都绰绰有余,两边各有一排棉毡垫的靠椅,用篷布一直遮盖到顶端,挡风又遮雨,还有几排铁栏,供站立的乘客当扶手。劣质的柴油来发动,一路上颠簸厉害,味道也很难闻,但没有办法。英治每次自己回莲溪都是搭这种车。
这一天,她等了许久都不见车来,背着包,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树下。附近路过的大婶好心告诉她,车子已经开走了。英治和她道过谢,有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养父母在云山市区买了套小房子,莲溪老家的兄弟还算有良心,也留了间祖屋给他们。平常是住在市区,平日里就去重新兴起的布衣巷玩票解闷,但这天正好是中元节,莲溪那边请了他们回去唱戏,一大早就跟剧团的人走了,只留了坐车吃饭的钱给英治,嘱她早点过去。
英治摸了摸书包,好像还放了个铁皮手电筒,预备到了莲溪村口要是天黑了,就用它来探路。她想了会,决定沿着路走过去看看,说不定还会有一辆加班车开过去。
南方的夏天,天色暗得特别慢,抬头看到流霞点点,火烧云向西边蔓延,染红了大半个天空。路是土路,灰尘很多,还有牛屎的味道,但青山巍巍,树木特别挺拔,种满了马尾松,可以砍了当柴火用。晚风温柔地吹,昏鸦盘旋,薄暮里走出一段浓浓的乡愁。英治有点想念南洋了。她还不习惯云山的生活,尤其是养父母又多收养了一个族里的男孩后,对她的重视就渐渐淡了。
她一边走,一边默读今日的四年级语文功课《富饶的西沙群岛》,天边的流云一路都跟着她走。好像走了挺长的一段路,再回头看,已经望不到市区那座高高的钟楼了。犹豫片刻,她还是决定再往前走,小孩子的心性总是无知无畏。
身后传来“滴滴”的喇叭声,她很惊喜,以为是车来了,惊喜地回头,却一脸失望地站在了路边。银灰色小汽车停在了路边,驾驶座有个穿白色制服的男人下了车,迎向了她,说话十分客气:“王爵士请您过去。”听口音应该是广东那边的人。
她便顺从地跟了过去。后座深色的车窗摇了下来,那位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对她温和地说道:“怎么是一个小姑娘自己走山路呢?你爸爸妈妈呢?”
“我要回莲溪,他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了。”英治脆生生地说。
“真巧,我们也是要去莲溪的。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王意堂说。
然后,司机躬身为英治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小姑娘听话地坐了上去,在司机为她系上安全带后,才低声说了声谢谢,用的是粤语。司机愣了下,觉得小姑娘很聪明,对她友好地笑。
车开得很快,把两边的风景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郁郁葱葱的山林啊、白烟袅袅的烟囱啊、还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很快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车厢非常宽敞,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茉莉花香,靠在真皮的椅背上,英治舒服地轻吐了口气。
她眼睛也没有闲着,窗外景色看烦了,就打量车里。悬在前方的车后镜中,正好映现出那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安静的侧脸。一路上都是沉默的,年轻的王爵士闭目休息,小公子长时间地注视着窗外,偶尔才收回视线,看向前方。两人的目光正好在后视镜中交汇,也不知道是否察觉英治在偷窥自己,小男孩突然咳了几声。
王意堂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小男孩摇摇头,说没事,白皙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英治心虚地把眼睛移开,过了一会,又悄悄往后视镜看上一眼,男孩也跟着他的父亲一起闭目养神了。
暮色终于降临,车子开始驶过一片从灌木丛中间劈开的小道。英治的肚子又开始闹腾了。
她盘算着书包里还剩几张作文纸,开口说:“您好,麻烦停一停,我在这里下车。”
“嗯?”王意堂睁开了眼睛,疑惑地询问。小公子倒真的睡着了。
小姑娘的矜持让英治无法说出原因,但坚持要下车,王意堂便点点头。
英治飞快地解下安全带,一开车门就往黑乎乎的灌木丛里蹿。蹲下去的时候,她觉得双脚特别痒,山里头的蚊子果然很毒,一下子肿了几个大包。她手拿着电筒,紧张地看向四周。待舒服地纾解了麻烦,她才想起自己最该担心的应该是,要如何走出这片黑暗的丛林。
她整理好衣服,把用剩的作文纸塞回书包里,举着电筒走出去。微弱的光,一下子照到一个大家伙,前面还冒着亮光。
英治仔细看,原来王家的车还没有开走,一直都在原地等着自己呢。
王意堂拉下车窗,头朝着外面,在吸纸烟,火光一闪一闪的。看到英治走回来,他轻声笑道:“好巧,又碰上了。是否愿意再搭一搭这顺风车?”
车子里亮着暖橘色的灯,英治突然感动得鼻子发酸,害怕自己眼泪掉出来,赶紧仰起头。这一抬头,又看到了后视镜里小男孩的脸,眼角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记得坐了多久的车才到莲溪的,只觉得路程又短暂又漫长,到了村口还有一种不想下车的恋恋之情。可,那并不属于自己。
村长和许多人早早地就迎在了路口,看到车开过来,大家都兴奋地招手。乡间没有路灯,两边还都是杂草,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提着煤油灯,更多的是一盏盏的纸灯笼,里头放了蜡烛,光线柔美,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的萤火虫。
那边戏台已经搭好了,锣鼓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英治想,那些画着戏妆的人里应该也有自己的养父母吧,也不知会不会担心自己。
她跟王意堂三人道过谢,就下了车,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在人潮的包裹下,不安都会烟消云散。这一夜,是喧嚣沸腾的,鬼门关大开,在黄泉路上徘徊的魂魄也得以重返人间,混迹在人群中,参加这一年一度的欢庆。你又能辨得出谁是人,谁是鬼?
英治偏偏认得。
有只鬼趴在车篷上,着白袍,长发披身,大家都看不到。英治想上前去说,却被人群挤开。村长带领一群人簇拥着小汽车缓缓前行,包围得水泄不通。英治说的的声音,很快地被谈笑声、唱戏声吞没。她一个人惶然地被带着走,像一叶扁舟落入了无边的汪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