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从电梯的残骸中走出来的时候,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极其幸运地活下来,或是极其不幸地发生他们在第一现场看到的那种情况。雷普利震惊地意识到这是除地球以外她唯一踏足的星球。诺史莫号飞船的旅程是她的第一次太空旅行,在她得到太空飞行执照后,她很快就被安排了这次旅行。但即使飞船降落到LV426星球上,实际上她也从未离开过飞船。
她一直以为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就是应该反省的时候了,充满怀疑,又充满喜悦。她自己以及她生存的一小块儿地方被深深地搁浅在宇宙中。有时候,在旅行了这么久之后,她很担心她根本没什么故事可与人分享。但现在她只感到恐怖。她脚下的岩石像是真正的岩石,她呼吸的空气中充满灰尘的味道,周围的氛围令人很不愉快。没有顿悟。那群野兽毁了她的一切,毁了她所有快乐的机会,所有天真的幻想。很快,恐惧就被愤怒所取代。
电梯外面是一块空旷的场地,由密集的金属网格圈起来支撑着。在一边有一排储物柜,大部分柜门都敞开着。靠墙边还有一些储物盒子,上面标记着一些她不明白的符号。大部分盒子都是空的,盖子耷拉在一边。也许这些是等着装载特莫耐特矿石的盒子。雷普利发现这些盒子的时候感到很难过,因为它们永远不会被使用了。
照明设备是裸线连着几个赤裸的灯泡,所有灯泡都还好用。在粗糙的岩石天花板上,电缆被剪得整整齐齐的。
起初,雷普利环顾四周,屏住了呼吸,因为她觉得这里的墙排列得很奇怪,有组织,由化合物挤压合成,就跟他们在飞船上发现的一样。但是当她走得更近一些时,她发现原来是岩石熔化后又重新凝固了,形成了一道坚实的屏障,以防止松散的材质垮塌下来。墙壁和天花板内部仍然有支柱和桥墩类的支撑结构,但是大部分力量集中在蚀变岩石上。她猜想他们曾经用更大的等离子体喷枪追踪过,温度一定高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大家都还好吗?”霍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站在一组塑料门帘附近,门帘的那一边通向隧道。
没有人说话。霍伯确认大家不说话就表示都还好。是的,他们都很好。霍伯把门帘掀到一边。
雷普利很快跟了上来。他们所有人当中,霍伯最让人有安全感。他也是最强壮的。她甚至不确信为什么自己这么相信心中所想。但是她跟着感觉走,决定与工程师保持近距离。如果他们最终必须战斗,她想跟他并肩作战。
电梯外的走廊更窄了,但是拥有更多功能。天花板上一直有灯管指引。墙的表面光滑又奇怪,几乎是有组织的流动图画,好像是有人用大型等离子体喷枪喷出来的。每一面墙的底部都有浅浅的沟渠切入地板,水特别暗,闪烁着黑色的光。这是一摊死水,漆黑得像油墨。雷普利很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霍伯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前行。
巴克斯特的一只胳膊搭在卡西亚诺夫的肩膀上。他哼了一声,喘息着,但这样也不能避免疼痛,雷普利希望他没制造出太大的噪音。他每一次发出声音都会被放大,回声沿着岩石隧道回响,比他们小心翼翼地发出的脚步声要大得多。
它们会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她想,不管怎样,它们都可能会知道。如果可能有不妙的情况发生,就一定会发生,再小心也无法阻止。
他们到达一个节点。霍伯只停了一小会儿,然后选择了左边的岔路。他小心而快速地走过去,一只手握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喷枪。外界的灯光帮忙照清楚前路的轮廓及地上的危险物。
这条隧道的不远处就是他们第一次发现异形迹象的地点。
“那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巴克斯特问道。他听起来很疲惫,濒临崩溃的边缘。也许他觉得某一时刻大伙儿会迫不得已留下他一个人。
“可能是矿井中的什么东西吧?”拉茜斯暗示说,“是水中的矿产资源吗?”
雷普利早就知道并非如此。
不妙的现象逐渐出现了。墙上出现污迹,地板上散落着各种材料。距离他们十米以内异形留下的物质在隧道表面排成厚厚的一列,在天花板下捆在一起,好像一道天然拱门,地板上也铺满了复杂的螺旋图案。
温柔的薄雾飘浮在空气中,又或许是蒸汽。雷普利摘掉一只手套,在身前挥挥手,感受一下湿度,但发现很难分辨是冷是热。这也许是另一个矛盾。这些奇怪的结构让人印象深刻,有一些模糊的美丽,像蜘蛛网一样。但制造这种东西的主人却恰恰相反。
“不,”斯内登说,“是它们。我们在萨姆森号飞船上见过这种东西。”
“是的,但是……”拉茜斯说。
“那儿的规模要小得多,”雷普利说,“不像这里这样。”她呼吸急促而轻柔,因为她能闻到它们就在这里,隐约有柑橘散发的恶臭味黏在她的喉咙后壁,并在她的舌头上跳动。
“我不喜欢这个。”巴克斯特小声说。
“我也不喜欢,”拉茜斯说,“我想在妈妈身边。我要回家。”
隧道的前方变窄了,有一些物质从墙面上凸出来,有一些从地板上凸起,还有一些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到处都是钟乳石和石笋,其中一些很纤细,另一些则厚重而结实。异形制造的组织深处的提示灯还亮着,但只是到处闪烁。天花板上的灯仍在工作,但大多数被遮盖住了。
霍伯稍微走进去一些,用手电筒照向里面。
雷普利想要抓住他,把他拉回来。但她也情不自禁地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光照得不是很远。空气中的水分全面折射了手电筒的光束,明暗光线交错着,随着微风波动。不管风是否是他们引起的,他们的呼吸,还是其他什么引起的,雷普利都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我是不会进去的。”斯内登说。
“是的,”卡西亚诺夫说,“我陪你。”
“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能走过去,”霍伯说,“即使我们能走过去,这东西也会让我们的速度慢下来。”
“它像一个巢穴,”雷普利说,“一个巨大的蜂巢。”
“还有另一条通向电梯井的路吗?”巴克斯特问。
“这是最直接的路线,”霍伯说,“相当于这个平层的脊柱。但是所有矿井截面在不同点都有紧急出口。我们回去,走另一个岔路口,然后一找到出口就马上返回电梯。”
关于大家的思虑,雷普利并没有说出她知道的一切。
如果所有隧道都是这种情况怎么办?她与巴克斯特的眼神相遇,彼此之间闪过了真相——他没法爬这么多台阶。也许没有人能够做到。
他们没那么多时间。
他们转向走廊的另一个岔口,看到脚下有一串大脚印刻在地板上。这里的水流更加自由地沿着排水沟流动,叮叮当当地从各个拐点流向更深处。墙随着水流延伸。起初,这些水声好似欢迎语一般,但很快就令人感到不安了。流水声音的背后,任何东西都可能悄然接近他们。
“我想这应该是最近工作过的矿井,”霍伯说,“他们在这个特殊的岩脉层已经待了二百天了,或者更长时间。”
“所以就是在这里发现异形的,”斯内登说,“在这个方向的某个地方。”
“也许吧,”霍伯说,“我们不了解细节。但我们没有多少选择。”他继续前行,其他人紧随其后。
还有几个边廊,要更小一些,天花板也很低,霍伯经过这几个边廊的时候,雷普利猜想这是他们的矿山巷道。关于矿井的运作,她没有任何概念,但是她听说这里可以找到的特莫耐特矿石与大部分矿山相比数量很小。这里不是工业化规模的采矿,更像是在勘探隐藏的无价之宝。他们要挖掘一百万吨岩石才能提炼半吨特莫耐特。
她希望霍伯看到紧急出口的时候能够马上分辨出来。
在她身后,有人打了个喷嚏,声音很轻,接下来又“哦”了一下。阿曼达曾经也那样打喷嚏,声音很温柔,紧跟着一个惊讶的表情。
阿曼达十一岁了。雷普利知道,因为女儿的牛仔裙衬衫上别着一个超大的徽章,是紫色和粉色的,上面有小心和花朵。我给她买的,她想。她还记得访问网站,订购卡片和徽章,她知道阿曼达想在过生日的时候得到这些礼物。她仍记得当她确认“下订单”时那满足的小小微笑,她知道女儿想要的东西都在路上了。但这是一种错觉,意识告诉她,这些从未发生过。
家人和朋友都在那里。艾利克斯,雷普利的前夫在阿曼达三岁时就离开了她们,从没回来过。没有电话,音讯全无,仿佛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雷普利只知道他和朋友们的友谊也相继破裂。莫名其妙的,艾利克斯好像也在那儿,站在摆满食物和生日蛋糕的桌子对面冲雷普利微笑。那微笑似乎在说:“我们从未这样过,这难道不遗憾吗?”
雷普利还莫名其妙地回以微笑。
还有其他面孔,其他名字,但他们笼罩在记忆里,都是模糊不清的幻影。周围充斥着欢声笑语,阿曼达对妈妈微笑,如此真诚、深沉的微笑,充满爱意和崇拜,让雷普利感到活在这个世上如此美好。
正在过生日的小女孩的胸膛突然爆炸了。“我十一岁了”的徽章从她的衬衫上被崩开,飞到空中,划过桌子,撞在一杯橙汁上,把橙汁打翻了。牛仔衬衫由亮变暗。血液飞溅,把一切都染红了。血溅到雷普利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把血擦掉,盯着颤抖的女儿。她不再漂亮,不再纯朴。那东西从她的胸腔里爬了出来。
怪物难以置信的大。比它穿出的无辜的身体还要大,比站在桌子旁边的身体僵硬的人们还要大。人们呆坐在那里,等着怪兽过来,已经难逃一死。
雷普利尖叫起来。
这是瞬间发生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只留下阵阵恐惧。
慢慢地,这恐惧感也渐渐退去了。
打喷嚏的人还发出一阵呼吸声,霍伯向后看去,越过雷普利,告诉大家要保持安静,尽管这话听起来不够体贴。雷普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来,皱了皱眉,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但是她给了他一个微笑作为回应,他继续前行。
十分钟,或许更久。他们向前追踪,霍伯带头拿着喷枪,这枪或许可以对付异形,也有可能根本没有作用,其他人紧紧地跟在后面。这些隧道里面的情况不太好,雷普利猜想可能是因为这是一个第九层级的矿井隧道,它本身不是主干道。如果有异形从主干道回去的痕迹,难道不是一个到处探索的好机会吗?
甚至,它们就在上面?
他们越走越深,有更多开采的痕迹出现。有几个地方的隧道被扩大了,低矮的天花板用几个金属支柱支撑着,已经被熔化并凝固得很坚固了。墙壁上显示出机械化挖掘的痕迹,隧道里散乱地放着沉重的轮式有轨电车,肯定是用来处理挖出物的。他们路过一个球形的机器,那机器有几个突出的手臂,尖端有刀片和勺状收集器。
雷普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在下面使用更多的人造人,她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并没问过这个问题。也许其中一些死在运输船上的就是人造人。
这些幸存者也只有斯内登向雷普利表现出她是真正的人,只是因为她受到了挑战。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与艾什的经历,不管怎么说,曾经艾什的人工智能系统进入了航天飞船的电脑,让她消除了对这些人的偏见。他们都在为生存而战斗。即便是斯内登,虽然他明显受到这种致命生物的吸引,但他也只是想尽快离开。
是不是我的想法太偏执,想多了?雷普利想。但与此同时,她现在不确定偏执是一件坏事。
霍伯移动到前面大约十米远,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他说。
“这里?”雷普利问。
“紧急隧道吗?”拉茜斯从她身后问道。
她扫视了一下隧道的前方,霍伯的周围及远处,但是尽管光亮充足,还是有阴影。也许其中一只异形就躲在隧道入口处,门道,或者开门的瞬间。但她觉得应该不会吧。所有她能看到的是……
一些奇怪的东西。
“不,”霍伯喘着气,“这里。这就是他们发现的。就是它改变了这里。”他充分而直率地发表了意见。惊奇和害怕几乎令他们眩晕。在这个痛苦而充满力量的瞬间,雷普利想做的只有转身奔跑。
他们按照来时的路返回,她尽可能走得更快。回到楼梯那儿,然后往上爬,到马里昂号飞船上,在那里她可以把自己藏在纳西索斯号穿梭机里面,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港湾,和乔西待在一起,还有那些属于她的美好时刻的回忆。
但是她的记忆似乎在一直捉弄她。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拥有过那些美好的时光。
她向前走,直到站在霍伯身边,其他人也都跟着。
“从那里通过,”他说,“看。你们感觉不到它吗?空间……的潜力。”
雷普利可以。她能看见他所指的地方,就在前面一条开阔的隧道里,左边墙体的底部有一条狭窄的裂缝。虽然从裂缝中只透出些模糊的光亮,但那种前方定有广阔空间的感觉着实令人眩晕。
“这是什么?”斯内登问道。
“这就是他们发现的,”霍伯说,“一个巢穴。也许那些东西都在睡觉呢。”
“也许它们仍在下面。”卡西亚诺夫说,“我们该走了,我们应该——”
“如果它们确实在那儿,它们现在肯定已经听到我们的声音了。”拉茜斯说。
“那它们在哪儿?”巴克斯特问。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答案。
霍伯朝墙体走过去,不管那边有什么。
“霍伯!”雷普利说,“别犯傻!”但他已经到那儿了,跪下来从裂缝往里面看。她能看见电缆,这证明矿工也曾到过那边。霍伯侧身从裂缝滑了过去,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喷枪。
“哦,我的天哪!”他说,“这简直太大了!”
然后他整个人都消失了。没有迹象表明他是掉下去了还是被拽过去了,但雷普利还是谨慎地走近洞口,蹲低身子并用电击枪向前方瞄准。
她看到那边有移动的光,然后霍伯的脸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