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照样过得很快。球球跟着程霜,学会拼音,歪歪扭扭能写下刘十三的名字。天气闷热,她的棚子临水,稍微好些,但晚上蚊虫飞舞,让她搬出来住进小院,她不答应,因为要照顾父亲。她捣鼓着旧蚊帐,做成门帘,拔菖蒲熏蚊子,好几天没出现。
县城的经济开发区往山这边延伸,十几公里外工地密布,一栋一栋楼房竖立,镇上许多人家组团去查看,听说买房的不少。涉及房价的话题,街头巷尾逐渐多起来。
刘十三没闲着,早饭后挨家挨户拜访。起初他非常急迫,一看对方没有投保的意思,立即打算告辞,却被摁在板凳上唠嗑,聊着聊着聊出兴致,每天喝一肚子茶。月底一统计,落听二三十单,收获不小。
他惦记着找毛志杰签字,又厌烦那个暴力分子,搞得心烦意乱。纠结一阵,下定决心,这天风和日丽,他吃饱喝足,对着一朵闭合的牵牛花叹气:“看来我不得不去了。”
牵牛花无话可说,刘十三咬咬牙,沉重地迈出家门。
2
月底,补习班结束了,临近开学,程霜闲得慌。她溜达进院子,王莺莺拖出齐腰高的柳筐,示意她赶紧过来。程霜掏出马克笔,问:“十三呢?”
王莺莺说:“谈业务去了。来,帮婆婆一个忙。”
程霜举着马克笔说:“笔都带来了,外婆你要写什么?”
王莺莺说:“这两天琢磨,小卖部搞点优惠活动,得写个告示。我不识字,靠你了。喏,在这上面写,字大点,就写……从今天起,购买刘十三保险的人,小卖部通通打折。买一份保险九折,两份八折,超过五份,全部六折包免费送货上门。就这样。”
程霜大惊小怪:“外婆,活动力度有点大啊,这不亏本吗?”
王莺莺满不在乎地摇头:“不要紧,产业小有小的好处,既没有发财的指望,破产的损失也很有限。别紧张,按我说的写。对了,帮我改改,写得有文化点。”
泡沫板两米乘以一米的面积,程霜吭哧吭哧写完,擦擦汗,退后两步审视自己的作品。程霜字迹端正娟秀,疏密均匀,仔细描了空心体,往门口一摆,还算美观。
王莺莺叼着烟,由衷地赞美:“写得跟画似的,真漂亮。”
程霜投桃报李:“还是外婆你精神伟大,勇于牺牲。”
一老一少看着刚出炉的海报,互相吹捧,小路传来大喇叭播放的音乐,歌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吆喝的声音:
“爱情三十六计,要随时保持美丽。”
“旺发超市开业一周年大酬宾!”
“就像一场游戏,要自己掌握遥控器。”
“会员大派送,全场特价商品等你抢!”
王莺莺咕哝了句,什么鬼东西。一辆面包车停下,后头跟着几辆摩托,七八个超市员工往墙上贴传单。
面包车副驾驶门打开,蹦下一个富态的老太太,白白胖胖,头发烫卷染黑,颠颠走进小卖部,递过两张传单:“王莺莺啊,闲着呢?我们超市做活动,你瞅瞅,看中的给你搞员工价。”
王莺莺拍拍围裙,面无表情,转身去整理货架。
程霜接了传单,红底黄字,印着卫生纸、食用油一溜商品的照片,排版正式。她不由得喃喃自语:“对呀,我们怎么没想到还有打印店呢?”
王莺莺悠悠地丢话:“拉倒吧,我什么都有,用得着去你那儿买?口气别太大,管个面点部,搞得跟超市老板娘一样。哎,要我说,自己开店舒服踏实,给别人打工还要看脸色吃饭。”话到一半,她嚓地点着根烟,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意思。”
胖老太抽回宣传单,给自己扇风:“有些人的脾气大,打工也没人要,对吧小姑娘?”
程霜内心冷冷一笑,这老太太情商不高,也不看看她是谁的人,旗帜鲜明地亮出立场:“有本事的人当然有脾气,没本事的人才没脾气。”
王莺莺精神抖擞,烟头似乎都亮了一亮,她赞许地看了看程霜,对老太说:“小年轻多懂事,你老糊涂了,好好的馒头铺不开,连工人带方子卖给超市,很光荣?”
老太脸一红,动作频率变快,挥着手喷口水:“王莺莺,跟你好好说话是不行的,你一定要张嘴咬人,那别怪我放话。什么时代了,小铺子小店面能活多久?打开你的狗眼,云边镇才多大,好多多、联合、丰达,这边超市,那边卖场,开了七八个。再看看你,一天几个客人上门?”
听到连珠炮似的发问,一般人会陷入沉思。王莺莺吐个烟圈:“就算没有生意,我也开着,为什么呢,因为我要开着气死你。”胖老太果然被气到,哼唧哼唧,说:“哟哟哟,看你能撑多久。”讲完这句毫无气势的话,老太爬上面包车,在音乐声中走了。程霜好奇地问:“谁呀,那么不客气,像个挑事儿的。”
王莺莺摇了摇头:“年轻时候的小姐妹,以前说,女性要自强,顶半边天。年纪大了,改口了,说这一代人不行,镇子小,耽误她了。管不了,别理她。”她脱下套袖,吹了口气,淡青色烟雾笔直冲出,消散,像若无其事吹掉了往昔。程霜心想,好拉风的老太太。
两人正要进门,超市车队已经拐弯,音乐声渐弱,一个小伙子脱离车队,噌噌跑回。他十七八岁,白衬衣,瘦瘦的,跑到王莺莺面前,涨红了脸,低头小声说:“阿婆您别生气,我奶奶就这样,您别跟她计较,我帮她赔不是。”
王莺莺笑了,吧嗒着烟头:“咳,臭小子,读书读傻了?先骂人的是我,要不要我道歉呀?”
小伙子嘿嘿挠着头,跟着笑:“知道您老人家肚量大,那行,我回去了,司机师傅还等着。”
王莺莺叫住他:“等一下。”
“什么事阿婆?”
“高考成绩下来没?”
“我明年才高考呢。”
王莺莺有点怅然:“哦,都记岔了,明年才考啊,你等我下。”她转身进屋,提两袋东西过来。“晒好的木耳和枸杞,你读书费眼睛,枸杞白天吃,木耳晚上炒着吃,干净的,不用洗直接泡。”
小伙子脸更红了:“谢谢阿婆,不用……”
王莺莺硬塞到他手里:“贵的我送不起,好好念书,别有压力,不用非得什么清华北大,人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拿上,赶紧回去。”
少年怕同伴等急,推两下还是拿了,鞠了个躬:“谢谢阿婆,再见。”
3
咚,王莺莺一刀剁开一只板鸭,程霜眼珠滴溜溜转,说:“外婆,你都送他木耳枸杞,我跟你这么熟,你有啥好东西送我?”
王莺莺打开冰箱门,取下一个陶瓷缸,打开盖子,下层晶莹的米粒严严实实,上层漂着酒香扑鼻的糖水,闻着都甜。程霜眼睛发光:“酒酿吗!外婆你自己做的吗?!”
王莺莺舀了一碗递给她:“昨天熟的,一直说给你做,尝尝。”
程霜吃得眼眉笑成花,一边吃一边盯着陶瓷缸,白色的外壁附着细细水珠,看着就让人凉快不少,已经开始惦记第二碗。
院内微风习习,连吃两碗,不用空调都觉得凉爽。程霜惬意地打了个嗝,说:“外婆,小时候刘十三偷过你酿的酒给我喝。”
王莺莺停了手中的活,坐在竹椅上抽烟,笑呵呵地说:“知道他偷酒了,那天他一回家就扑在床上,一口气睡到半夜。我这个外孙,从小到大,就是笨,谁家四年级泡妞给人家喝酒的。”
阳光一跳一跳,桃树投下来影子,让老太太满身都是光和叶子,她叼着烟,一笑,皱纹盛开,白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吃了酒酿,风一激,程霜脸有些红,她说:“外婆,我替你梳头。”
王莺莺有午睡的习惯,半躺竹椅,眼睛眯缝,轻声唠叨,开始问程霜的喜好,对什么样的男孩子感兴趣。程霜蹙着小眉头,替老太太梳着头,认认真真回答。
“心肠要好。”
王莺莺点头。
“要有担当。”
王莺莺想想,也点头,鼓励她继续:“具体呢?长相啊,工作啊,比方做保险的你喜不喜欢?”
程霜吃的酒酿,又不是白酒,不会醉,察觉王莺莺的用心,手停了,眯着眼看老太太。王莺莺偷眼发现,一个激灵,赶紧拍了下大腿,说:“小霜,来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4
两人溜进刘十三的小房间,王莺莺打开柜子,被子底下摸出饼干盒,打开,两张写作文的方格纸。
“十三成绩不行,作文写得好,语文老师经常夸他。这篇选到县里头,参加什么比赛,拿过一等奖的。”
王莺莺说话间,一贯的不以为然,表情隐隐约约有骄傲。
“我不认字,问他写了啥,他不肯讲。他写作文,《记一件难忘的事》啦,《最美的春天》啦,都肯念给我听,那一篇咋就不行呢?嘿嘿,他以为小学的东西我卖废纸了,没想到会把这个留着。”
王莺莺得意地晃晃作文纸:“趁你在,念给我听听。”
程霜也很兴奋,清清喉咙朗读:“五年二班,刘十三,我的妈妈……”
题目念完,程霜的嗓子仿佛突然被掐了下,窗帘舞动,影子盖住王莺莺,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似乎深了许多。
程霜紧紧盯着纸上幼稚的笔迹,心跳得怦怦响,猛地咳嗽起来。
王莺莺拍她后背,说:“怎么了,呛到了?”
程霜咳了好一会儿,说:“没事,我继续念。”
我的妈妈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睛里装的都是我的身影。
我的妈妈有一张温柔的嘴巴,呼唤的都是我的名字。
春夏秋冬,我的妈妈永远温暖。日出日落,我的妈妈永远明亮。
我爱我的妈妈。
程霜声音拉得很长,饱含情感,念完鼓掌:“虽然刘十三的字跟乌龟爬一样,文采还不错嘛。小学生这个水平,必须一等奖。”
王莺莺出神地听着,嘴角勉强勾起笑容:“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普普通通的。”
她捋了捋白发,说:“我去睡个午觉,你也休息会儿。十三的床干净,我早上重新铺过,天气热,别出去瞎跑。”王莺莺转身走出房间,一向精神的她背影佝偻,程霜望着,觉得她很孤独,也很苍老。
程霜悄悄走到桃树下,旧旧的方桌上摆着一缸酒酿,陶瓷外壁凝了水珠,一颗一颗往下滑,像滚落几行泪。
小房间里,作文纸放回饼干盒,藏进柜子。
程霜临时编了一篇,五年级的刘十三,写的并不是这些。
5
五年二班 刘十三
我的妈妈
听镇上的人说,妈妈改嫁去了别的地方。她走的时候我四岁,连回忆都没给我留下。
我问过外婆,妈妈是什么样子,外婆不说。我就从别人妈妈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小芳感冒了,妈妈把她抱在怀里,喂她喝药,所以我的妈妈,也会像她妈妈一样温柔。
怕牛大田饿肚子,妈妈往他书包塞鸡腿、奶糖和脆饼,所以我的妈妈,也会像他妈妈一样大方。
我找啊找啊,找到最完美的妈妈。
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在我身边。
程霜坐在桌旁,托着下巴,望着门外的小路。柳树枝条挂得很低,满眼翠绿,不时有自行车骑过去。风和鸟反复经过这条小路,多少年也不停歇,枝叶婆娑摇摆,光影交错,远处的山峰沉默不语。
云边镇这个夏日最热的一天,女孩怔怔发呆,她在想,当年那个小男孩写一篇作文,写着写着,会不会哭。
女孩比陶瓷还要洁白的面孔,滑下水珠。不会有人知道,山间平凡的院子里,有个女孩为什么哭。
6
快餐档子出摊并不固定,毛志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刘十三沿街打听,在油漆店旁边的巷子口找到。板车靠墙,板凳没收,毛志杰和三个中年男人围着塑料小桌子,热火朝天炸金花。他的手气显然糟糕,面前筷子大概当作筹码用的,只剩两三根,另外三人传递眼色,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刘十三磨磨蹭蹭,本以为牛大田烧了赌场,镇上赌徒会改邪归正,结果依然这么潇洒。
牌友看到刘十三,纷纷站起:“阿杰,有人找你,明天玩。”
毛志杰踩灭烟头,脸红脖子粗:“赢了就想走?我马上翻本,坐下坐下。”
牌友说:“翻个球,你昨天输的一千块还没给,走了。”
刘十三寒暄:“大家好,要不你们继续,打完我再跟他说话。”
三人拗不过毛志杰,怏怏坐下,毛志杰边洗牌边问:“你来干什么?”
刘十三说:“婷婷姐在我这儿买了几份保险,需要你签字。其中有份理财,需要你的账户信息,麻烦你报下账号。”
毛志杰刚点上的烟,一下摔掉,瞪着刘十三,牌都不洗,口水喷到刘十三脸上:“滚!她不是要结婚了吗?马上要给老头子做老婆,还要当后妈,他妈的真不要脸,滚,她买的东西我不要!”
刘十三倒没听说毛婷婷结婚的消息,三个牌友七嘴八舌地讨论。
“给你买,你就拿,不要白不要。现在不拿,她把钱花到人家小孩身上,你多吃亏。”
“反正她跟外地人去南边,广州啊,以后肯定不回来了,你赶紧弄点好处。”
毛志杰重重扔下牌,问刘十三:“那你说,什么保险,什么好处?”
刘十三忍住厌恶,拿出保单,耐心地指着几行重点:“先说理财吧,根据婷婷姐购买的这份,时限十二年,你的年收益率是百分之六。如果你打算按月支取,每个月可以拿到两百多的项目分红。”
毛志杰瞟了眼:“哦,送我钱?”
刘十三点头:“差不多。”
毛志杰唰地夺过保单,往牌桌上一丢:“你们听到了,每月两百块,一共十二年,我五千块卖给你们,谁要?”
牌友兴奋起哄,一人说:“别,毛婷婷的东西谁敢碰啊?人人知道她晦气,克死娘老子,还是个哭丧的,真他妈脏。
不小心碰到她的东西,得回家拿香灰洗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