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邵树德继续在瑕州驻跸,考察当地的农林牧渔。
期间传来消息,符存审克敖东城,斩首两千余级。主力北上攻湖州,并在忽汗海西的山林中,大败渤海,杀三千人——这次立功的是铁林军。
面对连战连捷的局面,符存审也流露出了一丝激动,捷报中隐隐提出:七月圣人可至龙泉府避暑,悠游山林,点评渤海美姬。
消息传到瑕州时,邵树德不动声色,没说什么。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圣人对符存审十分满意。只要续立新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邵树德丝毫不顾形象地坐在木桩上,笑问一农人。
“曹……曹州济阴县。”农人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回道。
“无需紧张,来,坐下,喝碗茶。”邵树德指了指,吩咐道。
耶律质古愣了一下,才明白圣人在吩咐自己,立刻上前,给农人倒了一碗茶。
她心中有些郁闷。
大姨菩萨奴怀孕了,表姐萧重衮也怀了,几个女人中,就她地位最低,什么活都由她来干。早知这样,还不如主动步入圣人帐中,自荐枕席呢。
但一想到母亲冷冽的目光,她又有些害怕。
“从曹州万里迢迢过来,不容易吧?感觉如何?”邵树德问道,末了,又补充一句:“说真话。”
农人接过茶碗,喝了一口之后,心情稍稍有些舒缓,回道:“我家是今年四月来的,不冷。在曹州也没几亩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儿饿得哇哇大叫,婆娘终日骂我没用。听闻这边给的田多,一气之下,索性发卖掉家产,举家搬来仙州。”
“这里是瑕州,不是仙州。”邵树德笑道。
“啊?”农人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自己住的地方是仙州呢。不过这不重要,就是个地名嘛,一家人吃饱饭才是真的。
“在家中排行第几?”
“排行老大。”
“哦?长子也离家远迁?”邵树德惊讶道。
他在全国范围内移民多年,了解到一个很特别的现象:关北地区向外移民的,在家中排行多为老二、老三、老四……
或许有他曾经提过的不许分家的因素,关北地区长子继承一切的风气非常浓厚。
在老父亲死后,长子如果心善,还不至于把弟弟们赶出家门,或会收留他们,帮着干活,混口饭吃。
如果兄弟间关系不好的话,赶出家门是很普遍的情况。这些次子、三子们要么去别家帮工,要么去城里找工作,或者干脆向外移民,获取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家园。
但关东地区却没这种风气,甚至关中都不太普遍,分家的情况比比皆是,长子一般能分得最大的一份家产,向外移民的冲动不是很强。
“全家就五六亩地,丰年还能勉强果腹。如果遇到灾年,或者被征兵打仗,那家人就要饿肚子了。”农人说道:“与其这般受苦,不如远走他乡,兴许能时来运转呢。”
“因为征兵打仗而让家人饿肚子的事情,多不多?”邵树德问道。
农人看了他一眼,咬牙道:“别地不知道。曹州人多地少,一家就没几亩地,饿肚子的人还是很多的。”
邵树德默然。
不接触这些底层农人,你永远不知道下面的真实情况。关北、关内诸道人均土地多,生活相对富足,征兵打仗所造成的影响没那么大。
但曹州、宋州这些地方,影响就很大了。
如果你一直用关西、关北的经验来套曹州、宋州,那必然要出问题。所以,多走访底层,获取第一手情报是非常重要的。至少曹州百姓因为征兵打仗而耽误农事、让家人饿肚子之类的事情,官僚们从来没向他汇报过。
“还是得向外移民!”邵树德叹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改变现有的官僚体制,那需要生产力的进步,需要更先进的技术水平,这是办不到的。那么干脆向外移民,缓解人地矛盾,这是现阶段成本最低、最现实的做法。
东北有大片的处女地,土壤肥力很足,收成很高,比移民南方损耗更低——在相对寒冷的地区开拓,总比在湿热地区改造环境死的人更少。
历史上辽国是非常重视农业的。
“辽之农谷至是为盛。而东京如咸、信、蓟、复、辰、海、同、银、乌、遂、春、泰等五十余城内,沿边诸州,各有和籴仓,依祖宗法,出陈易新。”
“所在无虑二三十万硕,虽累兵兴,未尝用乏。”
辽国在东北地区有专门的研究、制造农业工具,培训耕种方法的机构,“仍遣使分阅苗稼。”
辽国东京辖区便包括辽西及渤海国地界,其中泰州,便在吉林、内蒙、黑龙江三省交界,即白城,比哈尔滨纬度还高,但却是辽国农耕重镇。
辽国能和北宋打那么久,经济未崩溃,辽东地区农耕业大发展功不可没——东京每个州的官仓都有二三十万石存粮,收新粮,出旧粮,还可借贷给百姓,收息二分,可见管理非常完善了。
把辽国看作是游牧政权,那得多蠢才会有这种想法!
“现在有多少地?”邵树德问道。
“六十亩。”农人答道:“官府分的,都是生地,刚把地里的石子捡掉,灌木树根挖掉,杂草除掉,今年来不及耕种了,还得朝廷发给口粮。”
“缺什么吗?”
“农具很缺,还缺耕牛。”
“只能慢慢解决了。朕打下渤海后,尽收渤海兵器,复开铁矿,冶炼农具,都会有的。”邵树德说道:“朕亦知马耕不太可行,但如果实在乏牛,也只能勉为其难了。百废待兴嘛,都担待着点,至少六十亩地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