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还没睁开眼,便兜头突突突而来的一注冰水给干懵了。
……他肩膀一抖,却硬是稳住了没挪窝。
他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边环境来。
这个世界的自己身着一袭素白里衣,脖子上戴有一条被黑绳串起的蛇牙项链,持莲花手印,正坐在瀑布下打坐冥想,白衫被水流所湿,紧贴皮肤。
四周草木尚覆盖有未融的冰雪,新柳才只是嫩黄而已。
瀑布刚刚解冻,还有未消的薄冰落在肩膀和乌发上。
池小池对这具新身体的第一印象是:头铁。
好在原主的身体当真够铁,大概是习惯了这样程度的冲击,并不觉得痛苦,反倒在呼吸吐纳间愈觉灵台通明,也并不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一只白鹿缘溪而饮,抬眼观视他片刻,便矫健地跃入林间,影踪全无。
一套水蓝揉素的衣裳放在小潭边,褒衣、博带与发带整齐摆放着,还有一块价值不菲的青玉挂坠压在最上面。
见此情状,池小池心里已经有点数了,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自己中小学时学过的语文课本文言文单元,
念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池小池瞟了一眼面前的显示屏。
第一眼看去,他觉得有些异样。
第二眼看去,他觉得自己幻视了。
第三眼确定后,他认为主神是要下定决心搞他了,连基础款的脸都不要了。
悔意值的蓝条显示的数值,不多不少,通胀了100%,整整200。
池小池道:“六老师,快看,你老板不要脸了。”
因为戒指问题,061与池小池微冷战了几天。
所谓微冷战,就是书照念,水果照切,嗑照唠,就是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可以说闹脾气也闹得很温和了。
他“嗯”了一声,先安抚下池小池的情绪,随即去看了一眼世界线,读了片刻便讶异了。
他说:“小池,你看看世界线。”
四周无人,恰好是读取世界线的好时候,池小池嘴上占了便宜,动作也不慢,点选了世界线后,大量讯息瞬间涌入脑中——
古时,东海归墟有鲛人栖息,可泣泪成珠,织纱成绡,其性情温平,居所在深海之地,远离尘世,只有夜行渡海的船员,偶尔会听到一两句缥缈的鲛人歌。
宿主非人,而是一只出身东海归墟的鲛人。
他幼年时,一群贪恋珍贵鲛珠的妖物不知怎的竟发现了他们这一支鲛人的栖息之所。小鲛人的父母为护子惨死在他眼前,小鲛人遵循父母临终前的交代,去父母的另一处居所镇岛礁暂时藏身,谁料半路撞至一片渔网中,尾部被网中倒刺深深钩入肉中,受到重创,惊痛之下昏厥过去。
等再醒来时,他正被一个人抱在怀里。
小鲛人疼得睁不开眼,只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松针冷香,和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与药味。
他只够判断出,抱住他的,不是猎杀他的那群妖物,而且这个怀抱很温暖。
似乎是察觉到怀里包着的小东西醒了,那人低头,是一口纯净又活泼的少年音:“醒啦?”
……声音也好听。
“嘘。”不待小鲛人说话,那少年便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进山门的时候,可莫要妄动。我是偷偷把你捞回来的,若是被师父晓得,我可是要吃竹鞭的。”
小鲛人不晓得他抱自己回来作甚,以为是要剥皮吃肉,害怕得直哆嗦,尾巴尖儿无力地拍了两下少年的手臂,就痛得没了气力,把脸埋在少年的肩膀上瑟瑟发抖。
少年把他往上抱了抱,摸摸他乌云似的头发:“不许哭鼻子,不然我可要笑话你啦。”
少年姓宴,名唤宴金华,乃剑修大派静虚峰赤云子座下二弟子,是弟子们中公认玩心重、无心修炼的,是天然的纯水灵根体质,是以才被赤云子相中,收为弟子,谁想他后天发展却相当一般,渐已泯然众人矣。
人人都说,宴金华是个废物。
但小鲛人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的心目里,宴金华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
宴金华把无家可归的小鲛人养在了山后独属于他的修炼之地,渔光潭。
渔光潭是他自取的名字,位于一口灵泉瀑布下,非常适宜他生存。
宴金华对着藏在潭底礁石底下不肯出来的小鲛人说:“嘿,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一只小鲛人不说话。
“或者你已经有名字了?”
小鲛人探了个脑袋出来,两只裹着纱布的小手扶着岩石边缘,默默摆尾巴。
宴金华眉毛一挑,把衣裳除下,纵身跳进水里。
小鲛人被吓得一头栽回泉内,刺溜一声钻到了瀑布下。
宴金华抹去脸上的水珠,哈哈大笑。
刚被宴金华抱回来时,他常常这般躲在潭底不肯见人。
宴金华起初日日都来,小鲛人每次都躲着他,却也不肯让他离自己太近,只要他稍有靠近的意图,小鲛人便咻地一下溜得没了影儿。
他的尾巴伤得很重。
那渔网设得凶险异常,暗刺颇多,几乎钩穿了他半条尾巴,每次都得宴金华把他强制性地逮上岸来,掀开被掀得乱七八糟的鳞片,给他抹上药粉。
大概过了一月有余,伤好得差不多的小鲛人突然发现,那人来的频率少了,有时候隔一天,有时候隔上四五天才来一次。
他开始长久地趴在岸边,伸着脖子等那个人来。
因为他没有别的人可以说话了。
直到宴金华也不理他,年幼的小鲛人才慢慢意识到,朋友,家人,他一个都没有了。
好在宴金华并不是彻底将他弃之不管,总会带些可口的灵果来给他吃。
但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爱逗弄小鲛人了,好像已经对他丧失了兴趣似的。
小鲛人趴在礁石上,苦恼地想,怎么不来捉我了呢。
过了几日,宴金华又来了,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很是疼惜的模样。
小鲛人在水里慢吞吞游了一圈,发现宴金华根本看也不看自己,只抱着那只黑猫梳毛逗哄。
他又游了一大圈,故意用尾巴把水面拍得啪啪作响,水花飞溅。
宴金华抱着小黑猫亲了一口,小黑猫满不情愿地尖声喵了一声,挥爪便挠。
宴金华轻松躲过,半丝都不介意,把小黑猫高高举起,笑眯眯地叫它的名字:“傻猫,咬我啊,来咬我。”
小黑猫气鼓鼓地喵喵叫了几声,就任凭宴金华怎么逗也不肯理他了。
宴金华又玩过头了,正煞费苦心地逗着小黑猫再开口,小鲛人便鼓足了勇气,游到灵泉边,张开嘴,小小声地:“……喵。”
宴金华发现声音来源后,一怔。
他问:“你在叫?”
小鲛人想为自己找个家,想讨宴金华喜欢,于是他抬头望着宴金华:“喵喵喵。”
宴金华把小黑猫放在一边,来到泉边,动手捏捏他的脸,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宴金华手劲儿不小,小鲛人被捏得脸红了,但还是乖乖不动,只有略尖的耳朵小动物似的轻轻抽动。
并不是哑巴的小鲛人,从此开始叫宴金华“宴大哥”。
他生性疏离,很少说话,但鲛人血统让他讲话声音很是悦耳,每一声“大哥”都清清亮亮的,能叫到人的心里去。
他知道宴金华有自己的事情,知道他喜欢走南闯北四处玩耍,所以他乖乖等在渔光潭中,按照宴金华给自己的秘籍修炼,并等待他回来。
他本不算什么妖物,气根纯净,天赋异禀,再加上日日受渔光潭灵气滋润,他一日日成长起来,且努力试图分化出双腿。
他不想只做一个小宠物,他想自己要赶快成长起来,长到能保护他的宴大哥。
恩必报,仇必偿,这是鲛族的祖训。
可在他努力修炼时,渔光潭附近却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条和他差不多同龄的小黑蛇。
和小鲛人一样,它也是在重伤之际,被他家宴大哥捡回来的。
初见它时,小鲛人被它的美貌惊艳了一下。
它约有半尺长,身段细细的,生着密密叠叠的黑鳞,在日光下散射着五彩斑斓的微光。
小鲛人见过海蛇,也生得相当绮艳美丽,但也没有一条能像它这般漂亮。
……只是它实在有些可恶。
自从发现小鲛人后,小黑蛇便日日来这里找他玩。
小黑蛇爬到岸边:“喂,小鱼。”
小鲛人睁眼:“何事?”
宴金华怕小鲛人闷,便搬了许多书来给他读,因此养就了小鲛人一股清清冷冷的文士调调。
总而言之,是一只彬彬有礼的鱼。
小黑蛇说:“出来,陪我玩。”
小鲛人说:“抱歉,我还要修炼。”
小黑蛇:“修炼多没意思。出来,陪我,我去偷了那山主老儿的酒。那可是上好的美酒,号称千金醉的。我还惦记着你,够大方吧。”
小鲛人不理他,闭了眼睛,潜心诵诀。
小黑蛇嘿了一声,顺着水游过来,软缠在小鲛人手臂上,拿额头轻轻抵住小鲛人下巴,逼他把下巴微微抬高。
这是它从前辈那里学来的魅惑之术,左右闲来无事,他便用在了小鲛人身上:“陪我。”
小鲛人闭目,单手结了个剑诀,神色清冷:“胡闹。”
小黑蛇:“……”
小黑蛇倒是个脸皮结实的,生平第一次使用魅术便吃了瘪,反而更爱往小鲛人这里跑了。
小鲛人适应环境后,便少再像以往一样撒娇,时时把自己当大人来要求。
在他17岁时,他已学会压抑自己身上的鲛人气息,并能化出双腿,上岸行走。
小黑蛇仗着天赋,尽管并不多么勤奋刻苦,却也早早成功化出身形来。
17岁少年模样的小黑蛇叼着根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烟管,将山谷间随处可觅的霓霞草塞入烟斗内,引阴火点燃,深吸一口,没骨头似的倚在新冒芽的柳树边:“小鱼,你能上岸啦。跟我走吧。”
小鲛人:“去哪里?”
小黑蛇:“你不觉得待在这里怪没意思的吗?”
小鲛人皱了皱眉:“是宴大哥把我们救回,我们该晓得知恩图报才是。”
小黑蛇笑了一声:“怎么?被他救过一次,就算卖给他了?”
小鲛人知道自己同小黑蛇非是同路之人,便温和道:“这是恩情,理应报偿,何谈买卖。”
小黑蛇哼了一声:“迂腐。”
他从怀里掏了一样东西出来,抛到小鲛人怀里。
黑绳上缀着一枚雪白雪白的小蛇牙,看上去做得很精致。
“为了庆祝你出娘胎这么久总算学会走路,我准备了礼物。”小黑蛇抱臂道,“拔下来很痛,给我好好珍惜。”
小鲛人一笑,把自己尾鳞所制的手串递给他,道:“多谢。”
他早知小黑蛇野性难驯,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果然,不久之后,小黑蛇便在山中消失了。
宴金华回来,寻遍渔光潭也不见小黑蛇,问及小鲛人黑蛇去向,小鲛人也据实回答不知。
宴金华扼腕叹息,嘟嘟囔囔的:“哎呀,可惜可惜,少了一个小弟。”
丢失小黑蛇一事,着实让他垂头丧气了一会儿,但不多时他便打起了精神,转问小鲛人:“哎,想做我的小徒弟吗。”
三十年一遇的静虚剑会,即将在三月后召开。
静虚剑会,是静虚山招揽选拔新弟子的仪式,也是面向山中所有弟子的试练。
静虚峰不止一座山头,所属山川连绵不绝,其间埋有一古剑,无名,号曰石中剑,与一千年奇石共生,只留一段剑柄在内,据传是静虚峰初代山主道侣随身佩剑,其间有灵,兼有初代山主设下的大阵翼护。
守山的七层大阵奥妙无穷,每一层都危机重重,深入越甚者,成绩评定越高;若能抵达石中剑旁,那便是妥妥的优胜;倘使得机缘眷顾,能拔出石中剑,叫石中剑认主,那便是被钦定的下任山主。
但这也不过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罢了。
毕竟千百年来,无一人能真正拔出石中剑,即使是当代山主赤云子也不成。
宴金华有意通过静虚剑会,让小鲛人过了明路,正式成为他的小徒弟。
这正是小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非常希望能帮到宴金华,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极重要的机会。
剑会那日,小鲛人被宴金华打扮得平凡无奇,尽量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但他仍是紧张,抬手抓住他家宴大哥的衣袖,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宴金华轻佻地笑话他:“这么怕呀。那可得离我近点儿,别被什么猫三狗四的人拐跑了。”
小鲛人:“……不会。”说话间,腿又抖了抖。
他不自觉地再次抬头看宴金华,试图从他的宴大哥身上得到鼓舞和力量。
有师弟注意到宴金华身边的小鲛人,取笑道:“宴师兄,剑会还未开始,你就选中徒弟了?”
宴金华笑道:“怎样,不可以吗?”
师弟一挑唇角,话中带刺:“只是莫要也挑到一个伤仲永便是。”
闻言,小鲛人牵住宴金华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
剑会开始后,已悄悄练习了许久剑法的小鲛人,出手便击倒了两个修仙世家送来的子弟,一时引得众人惊艳赞叹不已。
但他毕竟只在后山独自练习,唯一的长期玩伴小黑蛇又太过惫懒,导致他进攻有余,防守却不足,一时不察,被人自后击中大穴,昏死过去。
待小鲛人醒来,他正趴在宴金华背上,随他一道穿过缭绕的薄雾,一步步向前走去。
小鲛人一清醒便惦记起战况来:“宴大哥,如何了?”剑拿到了吗?
宴金华回过半张脸来,他的脸上被剑气划了一道血痕,在他白净清秀的面庞上略显得有些狰狞。
但他却是笑着的,扬了扬右手。
小鲛人定睛望去,只见他掌中握着一柄一看便堪称神器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