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河上有丈人
“‘五羊舞于楚庭’,老朽没想到此生竟然能亲身目睹……”
“说到底蛟鬼也罢,五羊也罢,不过是一个称呼,本门典籍中还有搜藏有无数名号,终究都是后人强冠的说辞。可我却没想到,江掌门竟然能洞烛如斯,转念连千古之前的事情都猜了出来。”
应老道口中缓缓说着称赞的话语,对于江闻的疑问却表现得有些心悸后怕,“蛟鬼出世不止一次,早在先周就曾被楚王派人画下。晋代广州厅事梁上所挂的《衔谷五羊像》,多年来就藏于罗浮山上密不示人,当初老朽只是见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夙夜难寐,数十年不敢复启。”
“要知道罗浮山上收藏的古物极多,老朽早年也曾经翻阅过其中部分。因此在师长带我去看的时候,我本以为不过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异兽,心想哪怕里面是身躯像水桶般粗细的怪蟒,浑身长满了虎皮样条纹的鱼鳖,硕大脑袋像极猛虎的兕牛,也未必能让我惊讶分毫。”
“可当老朽看到的《衔谷五羊像》那一刻,却只看到脏乱得像是泼墨的污迹,唯独在认真察看后,才会发现浓墨的涂抹其实是有人刻意为之,线条凌乱恐惧茫然无措。”
“在图画浓墨背后,则藏有极为硕大的怪物,正在水中蜿蜒盘曲,庞大的身躯布满了灰白杂纹,简直赛过了装粮的陶瓮,上下怕是有几十丈长,五颗脑袋纠缠着又更为怪异——细细看起,头面简直活脱脱的是张丑陋的人脸,头上只有两根孽生触角,脖颈长达丈余的鬃鬣披拂飘荡,老朽如今闭上眼,都能梦见图画中怪物在姿势缓慢而洒脱、不理不睬、视若无物地高低四望!”
“这些事本来荒诞不羁,江掌门,你若要因此质疑老朽自然无可厚非,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遭除了事关本门道统的事情没有和盘托出,其馀诸事骆元通悉数知晓,老朽绝无欺瞒诓骗!”
说完心悸之事的应老道仍被江闻牢牢揪住衣领,神情却丝毫不乱,当即伸出手指对天发誓,表示自己绝无任何的不怀好意,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江闻自然也知道,对方如果真的有意谋害,根本没必要在骆府时力保自己,更没必要此次去而复返,还置身于如此危险的边缘。
可江闻此时无暇他顾,冷冷的语气只表明一件事——他需要全部的答案。
“应老前辈,自踏入广州府的那天起,江某就察觉到了万事疏隔的气息,在追寻南少林时如是、参加金盆洗手大会如是、听闻刺杀尚可喜如是,今日的镇压蛟鬼更如是!其他事情我可以不管,但镇压蛟鬼一事绝不容有任何含糊!”
回想起这次的广州之行,江闻心中疑惑从头到尾丝毫未减,密布于眼前的蛛网也是一层又一层,怎么也看不清底下真实的模样。
究其根源,应该是自打搜寻南少林的踪迹开始,江闻就已经被一层无形的网所隔开,所有人似乎都在瞒着他,不管他曾经如何接近真相,有时明明察觉影子就在屏风后的一步之遥,可蓦然回首看去,却又在千里万里之外。
直到现在江闻才算明白,广州城中原本的武林规矩、江湖方法已经被人默契无比地篡改到似是而非,自己越是靠近,实则反被人推得越远,那分明是一种人人知晓却人人不言的东西,归根结底也就是四个字——“与你无关”。
“江掌门,就如老朽曩昔所说,世上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心思,遑论起初是如何志趣相投、生死相交,站在荣华富贵、金银财帛面前也难免会离心离德。再退一步,就算人人都能坚持己见至死不渝,也总会有人渐行渐远反目成仇,直至老死不相往来。”
应老道慨叹抬眼着望向远处,“这件事老朽也是阅尽千帆才明白,可那时一切都晚了,唯独教训绝不可忘。如今广州城中恩怨起伏铺成一张大网,其中固然有我竭心尽力谋算的缘故,可究其根本是因为在这城里面,只有各行其是才是一条真正的出路。”
面狭而长的应老道花发稀疏,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向了江闻。
“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你心不在此,对于往日的广州府来说,像江掌门伱的人可以容下千千万万,但在今日的广州城中,你这般闲云野鹤是万万没有人敢相信的。”
“江掌门,你觉得处处都防着你、瞒着你,是因为你总是盯着别人的位子,就像蜘蛛跑去拨动别人织的网,自然只会遭到防备。如今广州城分贬敌我的办法很是简单——如果你真是我们其中的一员,自然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心无旁骛地做起自己的事情……”
江闻慢慢开松手,他知道应老道没有骗人,可他来广州城本就没有目的,就像他来到这片江湖一般茫茫然。疏离感与隔阂感的起因被道破,江闻也不禁哑然失笑,但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更加强烈的荒谬感。
假如应老道所说的话属实,此时城中每个人的心思都隔着肚皮,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像这样的各行其是算得上办法?不过是各自为战罢了,如何斗得过尚可喜麾下平南王军的众志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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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恶浪再次涌来,这回以更加恐怖的姿态摧向岸边,拍激起千重浊浪与万顷黑雪,将南海古庙前本就不宽的海岸又被吞噬几分,疍民们刚到海边的身影欺负,几个如蝇虫的黑点转瞬就被卷走,落入沸腾发怒的瀚海之中,就他们连牢牢系在岸边的龙舟都被卷入了海中。
可几人尚未来得及忧虑,南海之上浊浪忽然排开,竟有一条黝黑破陋的老龙赫然浮出水面,苍凉斑驳的舟身满是风浪摧残的痕迹,却能在恶浪抛洗之后历久弥新,丝毫不弱,舟身甚至显现出了一丝独属于活物的独特光泽,就像入海的灵物般游动跳跃、昂首摆尾,纵横飞跃在愈加可怖的雷云暴雨之间。
自十几个疍民游上老龙翻身掌舵之后,这艘古老的龙舟就真的化身成为了无往不利的蛟龙,使得原先在江闻一行手中半死不活的龙舟,如今甫一入大海就能破浪排空,沾染上了疍民赋予的无与伦比生命力。傅凝蝶和袁紫衣瞪大了双眼,屡屡确认眼前的这一切不是错觉,可为何这条老龙竟能疾驶于水面之上,几乎要化为飞天的龙蛇!
雷云起伏宛如擂鼓,青壮疍民们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号令,索性脱去身上破烂的衣裳,露出千锤百炼的皮肤肌肉。他们都算不上壮硕有力,却人人黥面纹身以类蛟龙之子,今日真如这条老龙一般,身上只要沾上一丝雨水海浪,即便瘦骨嶙峋依旧展现出铜浇铁铸、不可撼动的模样,纹身之处红光闪现,朝着骆霜儿落水的地方飞驶而去。
覆压极低的五处乌漆云团仍旧徘徊海面,就像这片海域上挥散不去的阴霾。它们在外人眼中一个模样,在江闻的眼里又是另一个模样,道道怪影突兀地背衬于这片不见天日的世界,起初的光怪陆离更像它们出生时的壳膜,如今缓缓褪去异样、逐渐溶于这片世界,直至化成漫天风雨和飙起的飓风,成为海天之间永恒不灭的灾祸。
疍民穿越重重困难,终于来到了骆霜儿落水的位置不断盘旋,赤红着双目擂胸怒吼震慑四野,却始终没有人下水打探,更像是在静待伺机。
袁紫衣急切地说道:“为什么他们还不去救人?”
“少安毋躁,水中捞人有个规矩,必须三沉三浮方可出手,如今骆姑娘落水毫无动静,疍民就算本事通天也无可奈何,除非他们冒险亲自下水去与蛟鬼搏斗。”
在外人看来,蛟鬼就是漫天风雨和水下暗涌的集合,如今下水显然只剩死路一条,应老道看着水面上的场面,满是忧虑地说道,“那骆姑娘不像是早有死志的人,怎么会完全没有挣扎出水的意思呢?看来水下别有蹊跷……”
江闻皱眉说道:“水下的蹊跷?难道连你也不知情吗?”
“江掌门,你口中的‘五羊舞于楚庭‘本就是数百年一遇的怪事。如今蛟鬼化为五处,水底的险恶更上一层楼,几至难以想象揣度,老朽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遭遇到了计划之外的情景,何等智者也免不了犹豫彷徨,应老道满含忧虑地望向了海边,伸手指着鼓舟破浪的疍民,
“疍民们留在这里除了报恩,恐怕还自有深意。论起这世上,如若有人还能有办法,那恐怕也非如今奋海而去的疍民了莫属了。就如宋末之时那般,他们终归是不得不来的……”
直到此时骆霜儿已经落水许久,却没有人能从水面窥见到她的身影。天上黑云笼罩而来,恶水凶浪似乎也自带着一股魔力,正竭力排斥着疍民们如往常般入水救人,几名深谙水性的疍民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口喘着粗气扶住船头,些许无奈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龙之上的疍民互看一眼,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从腰间掏出一根寸许长的弯曲蛇簪,抛给水中的疍民,而领头的疍民也毫不犹豫地刺在胸口前的肌肤之上,任由热血抛洒在了冰冷刺骨的水面之上,随后又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继之的是接连不断的跳跃入水之声,疍民显然已经开始拼命了。
…………
波纹漾开数不尽的幻觉,沉重的声音被恍然隔开,双耳都被灌入最最安静的棉花,勉强睁开眼只见到水中的藻荇长可寸许,柔若无骨地在逐渐灰暗的视线中摇摆。
头顶几束光线含羞带怯地从青荇之中穿过,斜斜刺入了深不见底的光景之中,只能照亮眼前一团团氤氲的泥影,而下方沉静得仿佛一席柔软安逸的床铺,悄然遮蔽了世界之外不可断绝的混沌颟顸,再为倦客贴心惬意地拉上了帘幕。
骆霜儿正缓缓沉入水底,她的腰肢纤细柔婉如同游鱼,衣袂翩跹化为鳞鳍,水性让她畅游在这片风浪平静得出乎意料的地方,身躯反而是在沉入水底更深处,却像是正翩然走入一场恬梦之中。
或许人人都曾有过化身锦麟的尘梦,时间也在这里沉寂,如有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按住时针与分针,不让时间继续流淌,只剩下与秒针同步的心跳,还在节奏准确地徒劳弹动着,一切都伴随着漫无目的的秒针不停转圈,挣脱不出这个空虚的躯壳,也化成一段怎么走也走不出的空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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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霜儿的心里空如明镜,她已经忘记了前因后果,平日里参鉴的七情六欲也已经不见踪影。此时她的心扉如此空寂,就像一处四周环堵的隔世空谷,她发出的一丝声音都能传响到经久不绝,以至于她平日里心底里微不可察的情感,此时也被骤然放大来到自己眼前。
这么久以来,因为习武的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空荡中,骆霜儿想起了洞庭湖畔苍茫辽阔的夜色,月色如水,有几只闲鸦伴随着飘扬往天际的渔家棹歌,还有一段清亮到凝为碧玉的月光款款而来,照遍了洞庭君山的山山水水。
先于情绪起伏的总是回忆,一段段思绪在回荡中越来越清晰,往往在这些时候,转瞬日出之前,那时朝霞与树影交相辉映,随着慢慢升起的朝阳,天地沉浸在一片不断变幻的桔黄色里,美不胜收。若在明月之夜,长夜寂寥地带着一种异样仪式感,孤身欣赏这洞庭的月色,此时皎月当空,月影下的树影绰绰,素静得像幅水墨画。
在这些时候,旁观的骆霜儿都会偷偷解开舟缆,独自赤着脚坐在船头以足扬水,看着即将寂静的水面又唤起丝丝涟漪,船迹也不知不觉闯入青荇环围之中,这才终于让清亮如鉴的皎月藏入水中,任由月光化成一段段流淌在心间的凉风。
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来到洞庭之前的骆霜儿最怕的就是水,最想远离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海,府中下人只知道自家小姐,平日里哪怕只是靠近家中黑洞洞的蓄水缸,都会哭着被人抱开,只留下边上一脸黯然的骆元通。
而离家来到洞庭湖的骆霜儿,每日里都要和这万顷碧波、粼粼波光为伴,教她功夫的师父将她带上乌篷船,就解开了缆绳推入水中,告诉她今后不识水性就永远回不来了。
没人知道那几天的骆霜儿是怎么过来的,她可能流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也大概说尽了此生所有的软话,几乎要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木然地窝在船舱最深处,在洞庭湖上随波漂流。
她木然地看见岸上茂木成排,既是滩涂的线条纵横,也分割着水面的交辉,树影摇晃之间还有随船三天三夜的白胡子师父,沿着江岸信步随风传来的声音……
“常人知非以虑是,则谓之惧,此则惧思。你越是害怕审慎,就越不敢轻举妄动,身体自然就僵硬痿痹,不听使唤。”
“然人以神率四肢五脏、周身经脉,如合治一国,若危以动,则民不与也;若惧以语,则民不应也。只有领悟了率性自然之心,才能寓临万丈而不沮。世人曰勇者不惧,其实世间喜怒哀惧爱恶欲莫不如是。”
“为师如今要告诉你的,不单是一门功夫,更是一个治天下的道理。既然害怕之心在你身上不可避免,那就想想你惊惧的是不是惊惧本身,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以为正长,是故上下情请为通,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栗,不敢为淫暴。因此这门武学的第一课,就是尚同通情,鞣身入万物之中,才能不惧于外物……”
自己在洞庭湖畔学到了什么?其实骆霜儿也说不清楚,她听不懂师父口中那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可师父却欣慰地告诉她听不懂才是终南捷径,所谓的举一反三、见微知着都是愚夫的自欺欺人罢了。
“这世上死物不足畏,活人才可怕。你若是能通晓人心,则世上再无可惧。”
白胡子师父如是说着,教给了骆霜儿一门前所未闻的功夫,骆霜儿也跟着师父学会了敞开心扉、忘记自己。本身的情感并不重要,师父教她在心上生出一层白霜,包裹住原本的七情六欲,如此便能化身成为明月一般的镜鉴。
这门功夫十分神妙,不仅能对师父所教授的武功能俯拾皆是,还能察觉出身边人的想法。一开始,骆霜儿只能从细微的动作、表情判断对方的想法,慢慢地,她已经能从对方一个眼神看出端倪,直到现在,即便骆霜儿不去观察分辨一个人,内心也会如镜一般照窥出对方的情感。
随着骆霜儿的心中空荡如水,所有接触到的刀法、拳脚、傩舞、内功都变成了随心而至、水到渠成的事情,她几乎没有阻碍地就从师父身上学来了,同时读到的还有师父日愈一日严重的焦虑,内心远没有他表面上那样光风霁月。
自始至终,白胡子师父都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更不曾告诉骆霜儿这门武功叫什么,直到洞庭湖的景色飘然远去,广州府的繁华如期而至。
曾经的她对于被送到洞庭湖还有怨怼,但骆霜儿此时已经心如明鉴,等她回到了广州府中的骆家,才发现自己的爹爹隐藏的情绪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花白的头发也和记忆之中全然相悖。
幸好有些事情不需要细细说尽,骆霜儿就能抢先一步知道对方心中如今的喜忧参半。
“乖女儿,不要怪爹狠心。当初你尚且年幼不曾记得,当年若不是爹疏忽大意没有防备,就不会害你被仇家扔进水里,更不会得了这怕水的心病,洞庭湖这三年也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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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元通是这样对骆霜儿说到的,但骆霜儿已经不习惯多说什么闲话,她眼中是清晰到纤毫毕现的情绪波动,因此她摒弃了苍白无力的语言,只想用不会骗人的情绪来回复,却忘记了自己因为修炼武功导致如今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说话做事都像是空洞洞的木偶。
父女两人最后一次交谈,是在从密道离开骆府的前夜,骆霜儿从爹爹骆元通的身上感觉到的是如释重负的决然与喜悦。
她问骆元通,她们骆家镇守夷希之物这么多年,却被天下人所误解,早年被冠以独脚大盗的称呼,后来又被说成是尚家鹰犬爪牙,今日之后更会是只剩骂名,这些是否真的值得。
但骆元通当场哈哈大笑。
“当年我就是如假包换的独行大盗,如今家业根基又如何?只要女儿你能保全性命,你爹我何曾顾忌天下人的看法!”
她终于发觉仍然不懂她的爹爹,况且镜花水月终究成空,骆霜儿在虚虚浮浮的水底视线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此时因为没有参照而显得冷若冰霜、宛如假面。
水底的冰冷逐渐传来,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骆霜儿只觉得眼前有一团云烟升腾,蒸云接天缥缥缈缈,时而是洞庭云蒸霞蔚的绝景,时而是爹爹临行前送自己前去生路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