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金生火的请求,李宁玉并没有作任何的回应。
金生火也不恼,而是继续澹笑着说道:“实不相瞒,李上校,我的确是准备了后手,一张足以让我起死回生的底牌,不过现在,我却不想用了。”
“为什么?难道这世上金处长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么?”
“恰恰相反,这世上有太多我留恋的东西,所以我才必须去死。听起来很矛盾是吧?但这就是现实!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自打我点出白小年身世的那一刻起,我的重要就胜过了所有人魂牵梦萦的老鬼,无论我是不是老鬼,都成了他龙川肥原心里头的鬼,杀身外鬼可以缓,杀心头鬼似乎不得不急啊!”
“金处长,四个小时之前,我亲眼看到王田香的车开了回来,您当时应该就在车上,可直到现在,您才约我会面,又没有受刑,所以我大胆推测,就在这四个小时的时间里,您已经写好了龙川肥原需要的自白书,自然也就不再威胁我了,对么?”
金生火听了笑着将手搭在了李宁玉的肩膀上,压低声音对她说道:“你发出指令,等我一走出裘庄,就由你的哥哥向红党地下党传出假情报,再由那个日本人的间谍黄雀把老鬼的嫌疑死死地扣在我的头上,对吗?”
见李宁玉依旧用沉默作为回应,金生火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毫不夸张地说,你们兄妹是我职业生涯中见过的最出色的间谍。”
“你错了,金处长,真正出色的间谍,往往都是隐藏在幕后默默无名的。就像您刚刚说的,只能‘捕风捉影,凭空推断’,是抓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的。在我看来,若论做间谍的技术和手段,谁也不能超过金处长。”
“有技术怎么样?有手段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人家手中说弃就弃的一颗棋子?”金生火自嘲道。
“金处长,都说您擅长结盟,想必一定深知这样的道理:因利益结成的联盟,往往是最牢靠,同时也是最脆弱的。只要结成了利益联盟,就要时刻计较利益和风险,以确保可靠或不可靠时,及时维护自身利益不受损失。”
“说的没错,不过除了利益,难道这世上还有比它更容易与他人结成联盟的因素吗?”
“当然有!”李宁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道,“就是信仰!只要有了共同的信仰,就可以将一个个相对弱小的个体相互团结起来,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团体,一个联盟,甚至……”
“甚至一个国家,对么?信仰……呵呵……”金生火笑了笑,“李上校难道到现在还认为间谍的职业生命,就是所谓的信仰?”
“如果没有这两个字,跟脚下的草还有什么区别吗?”
“……信仰,这两个字听起来多么高尚啊!李上校,不论你相不相信,我也曾经有过,信过!可就是这两个字,彻底毁了我的家庭,我的女儿,以及我生命中所有光明的东西。也许毁掉这一切的,不是什么狗屁的信仰,而是我金生火这个混蛋!听说你们这些人所谓的信仰,就是要给所有人一份平等,幸福,有尊严的生活是吗?”
“没想到金处长对于红党的信仰竟然如此了解。”
“了解归了解,但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信仰,简直就是空想!完美不可能存在于这个社会,就像自然界没有真空一样。”
“说的没错,金处长,也许完美并不存在,但追求的道路,一定比起随波逐流更有意义!”
“说得好,死在征程上的勇士我都钦佩,李上校,我希望你至死都能忠诚于你的信仰,不会清醒,更不会幻灭。”
“我会的。”
听到这,金生火深深地看了李宁玉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我现在倒是真诚地希望,你的信仰可以彻底胜利。你的梦想,能够早日实现。”
“金处长,您又在给我设圈套了,您怎么知道我的信仰就是您口中的信仰呢?”
“李上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刚刚所说都是出于真心,因为我的女儿,她既不是间谍,更不是汉奸,她只是被这个社会侮辱了的一个无辜的女人。可眼前这个世界,根本不可能给她什么公道和尊严了,李上校,我希望你们信仰的那个乌托邦,能把我这个父亲把这个时代欠她的,都补偿给她!李上校,这就是我最后的心愿。”
“用一个父亲对女儿的亏欠作为筹码来跟我谈判,您果然还是那个我认识的金处长。”
“没错,我金某一声精于算计和交易,我之所以放弃了最后一搏的机会,就是要奉送你一个人情,一个大人情,希望李上校能够投桃报李,尽力保护我的女儿。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算计,也是最后一次交易了。”
说着金生火便主动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能成交吗?”
然而李宁玉却并没有跟金生火握手,断然拒绝道:“我不做交易!但我答应你,如果我能活着出去,一定会保护金小姐的。”
金生火听了便是一喜,连忙说道:“红党可决不能食言!”</div>
“两个委托,我都答应了。”
“两个?”
“当然是两个,一、是保护金小姐;二、是要除掉龙川肥原,为你报仇!”
“李上校何出此言?”
“您刚才说,自己是龙川肥原心里的鬼,不就是要告诉我,除掉龙川肥原的关键所在吗?不管真相是什么,都是他心里的草,鬼火烧不尽,对吗,金处长?”
听到这,金生火沉默半晌,终于释怀地感叹道:“只可惜我们相识不短,相知太晚,我放心了。李上校,我该告辞了。”
说到这,金生火抬头看了一眼那嫣红如火般的夕阳,自语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多美的夕阳啊!”
说完,金生火便从容地转身,毫无半点留恋地离开了。
然而就在金生火的背影即将远去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勐地转过身不顾身边日本宪兵的阻拦,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李上校,我突然想起来民国十三年的时候,有一次机会,我是可以走出去的,当时的中华书局找到我,要给我出一部书,说即便放在大学教授的教义里,都不会逊色,我高兴了整整一个晚上。可到了天亮,我把那些初稿全都烧了,走不出去啊!青云之梯,走不出去了!记得刚入行的时候,前辈就赠了我一句话,我已经忘了很久了,可是看到你,我却又想起来了,悟出来了,有的话,是人一辈子都不能忘的,忘了,心就死了。宁移白首之心,不堕青云之志!”
……
晚饭过后,李宁玉的房间里。
“玉姐,金生火真是这么说的?”听李宁玉述说了下午跟金生火见面的整个经过之后,李墙便一边摸着下巴一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