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曾经是做票号的,只不过到了她这一代,曾经的辉煌已成过去。她的父亲在地方上谋了份财政次长的差事,待到战争时期便一直赋闲在家。
照片上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是姥姥二哥的大学同学,与当时还在上中学的姥姥一见倾心。对方家庭是书香门第,所以姥姥高中一毕业就嫁为人妇。
然而刚结婚没多久,城里的高官豪富就人心惶惶地想要撤退。姥姥的父亲毕竟曾是国民党的官员,早早买好了船票。而姥姥的前夫家世清白,他自己不过一个普通的银行会计,所以准备继续留守。
姥姥只好挥别父母兄长,留在新婚丈夫身边。可是意外总是在人最无防备的时候发生。姥姥说那天本是周末,她的前夫却被一通电话叫走了,结果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听人说,他一到银行就被国民党的人扣住了,那些人取光了所有的金条,把他和放账本的提箱拷一块儿,一起押上了飞往高雄的飞机。
姥姥的目光特别平静,就像是述说别人的故事。她那时候不过19岁,除了以泪洗面别无他法,她的公公婆婆变卖了一套小院儿换了两张机票,三个人沉默了一天,决定送她和婆婆先走,然而没等到接人的飞机降落,机场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了。
动荡的年月每天都上演着生别离,他们也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微尘。两张作废的机票几乎耗掉了公婆多半儿的家产,姥姥也不得不出来工作。
好在姥姥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高中生,考取了接线员的工作,也是在那里她认识了姥爷。
“你姥爷是个战斗英雄,曾经有个妻子死在了战场上,我当时负责他的专线。那时候怎么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公公婆婆待我像女儿一样,我只一门心思地等着我丈夫,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大不了十年,总会相见的。
可没有想到我父亲托人给我捎来的五根金条,竟让我公公背上了特务的嫌疑。我当时急疯了,就去找了你姥爷,他只说他们不会错放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两年之后我公公被放出来了,人也快不行了,可能是肺结核吧,在家躺了半年就去了。
我就和我婆婆相依为命,只是我的出身以及公公没有洗脱的嫌疑,让我们的日子非常艰难。那时候婆婆也不过才四十多岁,两个弱女子每天都过得担惊受怕。
后来组织要给你姥爷解决个人问题,他就冷不丁地来找我,我怎么可能答应他,我是有夫之妇,我要为我丈夫守一辈子。可是他愿意为我脱了军装,我婆婆就劝我,女人最终还是要有个依靠的。”
姥姥重新把老照片放回到相框的背面,把油纸细细地铺好,装上背板,翻过来看着前面那些照片。
她脸上挂上温柔慈祥的微笑,说:“嫁给你姥爷,日子好了许多,他虽然转业了,大小也是个干部,尤其那段特殊时期,如果没有他的荫护,我不知道我和我婆婆能不能活得下去。”
“那后来呢?你和你之前的丈夫还有联系吗?”孟琦琦忍不住问。
姥姥把相框放在膝盖上,眯着眼睛望着窗外,“92年吧,我和我两个哥哥联系上了,我二哥说我前夫苦苦等了我二十年,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他等了我二十年,我帮他照顾父母,我们之间也算两不亏欠了吧。琦琦,还记得太姥姥吧?她其实是我的婆婆。”
孟琦琦点点头说记得,“这些事情我妈妈舅舅他们知道吗?”
姥姥说:“他们也是92年的时候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的,你妈妈当时挺震惊的,没想到最疼爱她的姥姥其实跟她没有血缘关系。”
此时孟琦琦自己的忧愁已经慢慢平息,反而对姥姥的故事唏嘘不已。
“姥姥,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自己是无病呻吟了,您时什么时候才彻底放下的啊?”
姥姥闭上眼睛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说:“我这一辈子啊,和前夫是遗憾,对你姥爷却是亏欠。
我的心始终跟他隔着一层,我觉得他那样的粗人不懂什么是爱,人啊最愚蠢的就是自以为比别人聪明。
你姥爷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能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最后做到组织部部长,怎么会是一般人呢?
你姥爷也好,我的前夫也好,无论信仰也好,坚守也罢,他们都在朝前走,只有我一直停在了49年,其实我可以对你姥爷更好一点的。”
孟琦琦靠在姥姥身旁,迷茫地问:“可是你也说可以在心里留一个地方的呀……”
姥姥摸摸她的发梢说:“我知道忘掉一个人有多难,我也知道一直走不出来有多苦,孩子,不要难为自己。”
姥姥站起身来,把相框重新挂在墙上,她曾是一颗飞絮,落在姥爷这颗大树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无论当初多么情深都抵不过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