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丝未曾停歇,山间的桃花在风雨中遗落满地,粉色的花瓣混入泥泞之中,再看不出昔日的柔美。
燕夫人站在小竹楼的门口,静静地等着门内之人的回话。
林嬷嬷举着油纸伞站在她的身侧,看向小竹楼的眼神中充满着担忧之色。
“夫人,您还是请回吧!”
良久,从小竹楼走出来的半大沙弥双手合十,稚嫩的面容上是不容拒绝的冷硬。
“你去同他说,今日来求见他的,不是燕家的当家夫人,而是京城林家的三姑娘,俗家亲友登门求见,还是说他定要我如十年前那般,一步一叩首的来求他?”
燕夫人挺直了脊背,明明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决定,可真正说出求全的话时,依旧像是在埋怨。
她是该埋怨的。
屋里的那人是世人皆知的佛家高僧。
可他在皈依佛门之前,也曾是京城世家子,更是燕夫人的嫡亲舅舅。
昔年燕夫人求他入城救下燕绾,却遭到拒绝。
为救幼女,她与燕老爷带着燕绾,从山脚一步一叩首的走到甘露寺门口,才求得他的救助。
燕绾在甘露寺住了将近一年,后来也三不五时的到甘露寺中暂住,燕夫人以为他真的治好了燕绾,她的女儿与正常人并无两样。可前几日幼子在宴席上的愤愤之言,将普度大师隐瞒多年的事实当众揭露,她在那之后才知道自家女儿原来已经命不久矣。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她竟是要再受一次。
“夫人执意要如此,”半大沙弥看了燕夫人许久,对她行了个佛礼,“我会将您的话说给师父听的。”
小竹楼的门为她打开了。
燕夫人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忽然觉得山间的风竟是如此的冷。
“阿钊那孩子应该已经跟你们说了,”普度大师正在抄写经书,此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低垂的眼眸掩去了所有的情绪,他说:“你来找我,也是无用的。”
神佛不渡一心向死之人。
他是人非神,能救得了伤者,却救不下求死之人。
“您那么多年以前就能断定绾绾……的情况,又替她调养了那么多年的身体,您肯定有办法救她的吧?她才十六岁,您一定有办法救她的吧?”
“你该知道的,”普度大师淡淡的说,“我救不了她。”
“可是这世上除了您,还有谁能救我的绾绾呢?”燕夫人捂着脸低声啜泣着。
她又怎么会听不明白普度大师的话呢?
不过是心中还抱有一份期望罢了。
世间自有神医,可她知道的神医也只有普度大师一人而已。
普度大师的视线落在燕夫人身上,他叹了口气,只觉得世人太过贪婪,分明是他们自己一早就做下的选择,到了最后结果的时候,却又百般拒绝,但这世上哪里会有两全其美,能叫人称心如意的事情呢!
“当年你们将她送来之时,我就同你们说过的。”
似是怜惜,又像是悲悯。
他说:“那孩子天性纯善,如何能接受自己背负他人性命,更何况她自认为害死的人是她的兄长,她无求生之心,便是有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
“若是,若是我将当年的事情都告诉她呢?”
燕夫人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声音早已沙哑。
“告诉绾绾,一切都是我与她父亲的算计,重锦其实尚在人世,甚至已经成家立业,她没有伤害过其他人,做错事的从来只有我们呢?”
屋内的灯烛在风中摇摇晃晃,雨天本就昏暗的小竹楼,此时更显阴暗。
燕夫人双手交叠在一起,身子却在忍不住的发抖。
她知道如果将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了燕绾,大概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会腻歪在她身边的孩子,再也不会相信她们这些做父母的,甚至还会憎恨她们。
可是憎恨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会恨着昔日的父母兄长,便不会再将谎言中的生死当真,也不必终日生活在背负无辜者性命的阴影之下。
其实她早就应该告诉她的。
普度大师看着眼前哭泣的夫人,恍惚间想起十多年前的事情来。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尤为的多。
当他接到燕家派人送来的信时,他正在全力救治着谢家的那个孩子,一时脱不开身,便叫燕家将小姑娘送过来。
也不知是传话的人说错了话,还是燕家的人会错了意。
后来竟是让燕老爷夫妇从山脚一步一叩首的到了甘露寺的门口。
燕夫人当时还怀着身孕,要不是他为了救治谢忱,身边备了许多吊命用的药,恐怕燕夫人那时就已经一尸两命了。
小小的竹楼之中,一下子就多了三个病人,还个个都是重病之身,稍不注意就会魂归西天。
他实在是分身乏术,便在燕夫人身体好转之后,就让人回了锦官城。
之后便全心全意的照顾燕绾与谢忱。
然而普度大师仍旧是心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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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燕老爷夫妇将燕绾送上山的时候,是十分在乎着自己的孩子。
哪怕只是误会。
但他们为了他能救下那孩子,也甘愿放下身段,甚至不顾自身危险。
可是燕夫人被送回锦官城之后,一直到燕绾身体好转过来,那段时间里,燕家夫妇都没有到过甘露寺。
燕夫人出不了门,尚且情有可原,但燕老爷也没有来。
甚至连个前来打探消息的下人都没有派。
虽然猜到燕老爷夫妇是因为他是燕绾的舅公,才这般放心,但那般终究不好。
以至于他没能提前同燕老爷夫妇说清燕绾的身体状况,只能在和燕绾做下约定后,拐弯抹角的提醒着这两人。
然而被他提醒的两人,谁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或许能让她摆脱一心求死的想法是可行的,”普度大师对上喜出望外的燕夫人,接下来的话又将人打回了原形,“但你得知道,绾绾她幼时的那场病是真的伤了她的根本,哪怕她现在改变想法,我也只是尽力救治她,想要让她完全恢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至于损失的寿元,也是补不回来的。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久到外面的绵绵细雨都已经停下,燕夫人才开口打破这份寂静。
“我知道的,”燕夫人看向了趴伏在角落里的白虎,轻声说:“没关系,只要不会比现在更坏就好了。”
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再久一点。
不要在生命才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不得不面对死亡。
本不该如此的。
如果不是她当初的选择,她的孩子都应该好生生的活在这个世上。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在幽冥,另一个半只脚踏进了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