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一日一夜。
林寻欢终于在第二日的黄昏时分,回到了李园。
李园依旧如他走时一般,气象恢宏,宅第连云,门上更是新增了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字样。
李寻欢方方到门前,便有人上来为他打开车门,掀开帘子,将他迎进了府邸。
一路上本该雪覆如毡,却早已被李园的下人收拾了干净,楼阁参差,亭台零落,端是一派清幽盛景。
李寻欢径自步入了大厅。
大厅之中已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淡色书生袍,骨瘦形销,头发花白,只一双眼眸明亮清明,暗藏锋芒。
正是李寻欢之父,李老翰林。
李寻欢见了他,干净利落的跪了下去。
“寻欢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拜见父亲。”
李老翰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起来吧。”
李寻欢依言起身,垂手而立。
恭敬的一如等待训斥的孩子。
浑没半点江湖侠气浪子逍遥。
“我李家先祖三代□□七次进士,唯独没有状元,本不该再在意这般虚名,但为完成先祖遗愿,到了我这一代,也只能希望你与你兄长能为李家夺得一个状元回来。”
“但你兄长考成了探花,你却是探花得了,又弃官归乡。”
“我自小知你性情。”
“妖狐夜出一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为何陛下命你查案,又命你自囚于府邸?”
“你又为何辞官,惹怒陛下?”
“西厂一事,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李老翰林一连问了四个问题,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李寻欢却只低头不语。
李老翰林观他神情,道。
“我自幼教导你,君子行事,无事不可对人言。如今你又有什么不可说的?”
李寻欢闻言沉默了片刻,终是道。
“不敢欺瞒父亲。”
“妖狐夜出本是当今陛下为设立西厂而行的事,本该由当今的西厂都督汪直大人一力亲为假意破获,但因我曾与陛下有几面之缘,汪直又向陛下举荐了我,陛下方下旨命我同汪直一起查处妖狐夜出一案。”
“我并不知陛下心胸成算,发现动手之人背后指使正是陛下的身边亲信,不愿拿无辜之人顶罪,父亲自幼又教我忠君爱国四个字,更无法揭穿陛下的计策。”
“陛下知晓后,遂命我自囚于府邸。”
“最终陛下杀了动手之人,但西厂事了,寻欢已然无面目更不愿立于朝堂之上,只愿辞官归乡,做一江湖闲人。”
李寻欢将前尘往事一一道来,神色平静,言语淡然。
曾经的惊心动魄,忧心伤心,杀意爱意都被深深的埋藏于心,只呈现出轻描淡写的一幅图画。
竟是仿佛在说他人之事。
李老翰林却丝毫不觉得轻描淡写,更不平静淡然。
他心血一时上涌,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止住了李寻欢上前,李老翰林捂住胸口,哑声说道:“跪下。”
李寻欢闻言毫不犹豫的跪倒于地。
“当日,同僚曾书信于我,言你与那汪太监交往甚密,我尚不信,如今却是不信也得信了。”
李老翰林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李寻欢,道。
“那汪直素来心高气傲,手辣心狠,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忠臣清流无辜之人的鲜血,怎会无端端向陛下举荐于你?”
“我李家几世清名,竟是要毁于你手!”
李寻欢闻言,豁然抬头:“寻欢并未做任何对不起父亲教诲之事。”
“我的教诲?”
李老翰林厉声道:“陛下有错,你理应同陛下据理力争以死相谏,便是你李寻欢实在无法,也该留在朝堂,忍辱负重,弥补今上的过失弥补自己的过失,为黎明苍生天下百姓,为盛世太平,海晏河清谋求得一条生路。”
“这才是我的教诲。”
“这才是君子所为大丈夫所为!”
“而不是辞官归隐,一叶障目,做一个什么江湖侠客天涯浪子!”
“父亲。”
李寻欢道:“你也知我秉性。”
“寻欢向来不怕死,只如今那金马玉堂之上,陛下心思叵测,朝臣装聋作哑,往来莫不以利字为先,权势开道,沆瀣一气,蝇营狗苟,再加上东厂生冤狱,施酷刑,百姓早已生怨言,藏怨气,若是此时我将陛下所为之事闹得沸反盈天甚嚣尘上,只怕民心生变,生灵涂炭。”
“我既做不得死鉴,如何据理力争于陛下而言也不过是枉然。”
“如此一遭,让我再立于那庙宇之中,朝堂之上,我却也做不来。”
“因寻欢不知,下一次,再下一次,是否还能忍住这满腔的火焰,是否还能看着陛下为了自身的恐惧所谓的天下,再一次牺牲无辜的生命!”
“如此这般,倒不如做一个江湖豪侠客,天涯浪荡人,不问因果,只问对错,为深受强豪之害的百姓求一个心安!
李老翰林闻言,心神一震,忍不住复又咳嗽几声。
他指着李寻欢斥道。
“何其幼稚!何等懦弱!”
李寻欢不再发一言,只看着他。
一双眼眸从未有过的灼热。
烈火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