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都听得碧凝心惊肉跳。那白帘布后躺着的岳忠,是从怎样的刀山火海里,奋力拼逃,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岳忠已经算是幸运的。多少码头工人扛不住毒打,连年受着劳苦的硬气汉子,都寻了墙一头撞死。”陆笵眸光隐忍,像一只暗夜里的豹,“千虑一失,却是算不准他们的良知。”
而那恨毒了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人,且能够如此大刀阔斧进行清洗的始作俑者,已经不言而喻。
碧凝不愿意去相信,可由不得她选择,像有一条潮湿的绳索,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真正令她感到恐惧的不是非人的手段,而是这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
折磨之下尽是罪恶,拨开那血腥迷雾,底下仍旧是腐烂肮脏的泥潭。这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狱,阴暗堕落,只能一层层下坠,而永远没有生机。
这座地狱里尖厉的魑魅魍魉,那生吞活剥下人肉白骨的魔鬼,却是面目光鲜的百年望族,在沪上声名震耳的——乔家。
“你们知道宝儿吗?”索菲娅开口问,“那必定是他所牵挂的,如果能够让宝儿来,或许可以醒得更快。”
“宝儿是岳忠的女儿。”碧凝尚未从惶惑中回过神来,声音仍有些细微的颤抖,“我知道她在哪里。”
“不行。岳忠受伤落水,那边近来势必不会放松搜寻。”陆笵阻止了这个提议,“岳忠既然已经将宝儿安置好,眼下不要有任何举动。”
碧凝的脚踝已经上过药,此时高跟皮鞋自然不能再穿。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起身,陆笵却伏下身子,留给她一道背影:“上来。”
他的嗓音清澈,利落得没有夹杂任何感情。碧凝素来接受西式学堂的教育,并没有多少男女授受不亲的忸怩。可是她仍然不免一赧,迟迟没有动作:“我其实可以走,只要左脚不用力。”
“军营里不是没有负重前行,你比沙袋还要轻些。”陆笵淡淡开口,倒让碧凝觉得是自己顾虑了。
他的背脊宽阔,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隔着衣料,碧凝却仍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伏在背上,忽然想起了幼时趴在父亲肩头的情景。
那时她惯会娇气,吵闹着要逛街市,却走不了几步路便嚷累。姚秉怀总是极有耐心地蹲下身子,任她一脸恣意地爬上肩头,昂贵的衣料被孩童的小手揪出沾了糕点屑的褶皱。彼时母亲还在,她嗓音温柔,带着几分北地的清爽。
从诊室到车子的路程很短,却足够碧凝的思绪飘忽游弋,穿梭日日夜夜的光景。
车厢落座,陆笵并没有立即发动车子。他双手搁于方向盘上,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巷弄夹道的新绿。这里人烟俱寂,枝条于风中摇曳。
正当碧凝疑惑于这静默之时,车子已然缓缓开动。
她低头望着衣摆上盛放的芍药,有许多疑问萦绕着,比苏绣的针脚更为繁复。
“陆先生,关于安泰银行,我还是不太明白。”碧凝声音很轻,落在一片空宕的静谧里,如一粒沙没入深海。
许久没有回应,她以为陆笵不打算作答,却听人问道:“记得福缘巷么?”
怎么能不记得?那样销金银噬白骨的地界儿,明是成片青瓦红墙,暗是满堂虫丝蜘网。前人写什么志怪传奇,这便是现成一出灵艳经幡。
可是福缘巷与安泰银行之间,有何联系呢?电光火石的一瞬,灵台洞明。那每日流水的账目,势必需要一个出口,完美地避人耳目。
但有些事情还是解释不通。如果说陆笵与江富城是寻到了踪迹,暗自注视着安泰银行;那么它剪彩之时,宋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