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跑出院子,跑出星月馆,外面漆黑一片,湿漉漉的,偶尔有清风扫过,哗啦哗啦,清脆悦耳,甚是动听。
她抬首,但见满天繁星,乌云遮月,远处是万家灯火,已然到了掌灯时分。
秦莲的谩骂没有半个时辰估计消停不下来,有道是眼不见为净,反正时间还早,她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打算去别处混混时间。一低头,又见裙角脏了一片,料想是刚刚被秦莲砸药罐所致,刚好星月馆西边就是周府的千鲤池,可以一洗,便不作犹豫,径直向千鲤池走去。
路上隔一段距离就能碰到几个下人——有挂灯笼的小厮,有贴白条的丫鬟,三两个凑在一起,将大门通往正厅的那条路装扮的亮堂如昼。稍稍一打听,就得知,原来今晚周府请了贺州一众地方豪绅和官员,预备开一个小型会议,商讨周镇宝三日后下葬的诸般事宜。
江南有贺州,贺州看周府。作为贺州地方一霸,周老爷的出殡仪式自然需要慎而重之。
难怪,连日来周府里的下人们行色匆匆,如临大敌,原来是为了这事。
浅也恍然大悟。
其实,也不怪她后知后觉。因着秦莲的原因,她成了周府一个特别的存在。众人疏远她、无视她,任何事情都将她摒除在外,留她“专心”照顾秦莲,绝不打扰分毫。她和秦莲住的星月馆,俨然成了周府一个禁区,除非必要,没人愿意踏进一步。
可也因为如此,回府的这些日子,她才能过的如此顺遂,如此悠闲——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状态,不知帮她挡下了多少麻烦和纷争。
所谓事有正反,说的大抵如此吧。
终于来到千鲤池,她看一眼波光粼粼的湖水,随便找了一处石墩坐下,蘸着池水,开始洗裙子上的污迹。
千鲤池位于周府一角,并不在通往正厅的必经之路上,是以那些大红灯笼并没挂到此处,她只能凭身后的稀薄灯光对月洗裙。
石墩很高,她一次只能舀一点水。洗着洗着,那污迹遇了水,反而化的更开,一圈一圈,又皱又黏,原本沾染上的一点药味也仿佛被什么催化了似的,愈加浓郁,难闻的几乎让人皱起眉头。
这样要洗到猴年马月?
她深吸一口气。反正身上穿的有好几层,索性将外衣脱了,卷起裙裤,摞起袖子,一脚扎入水里,大刀阔斧地洗起来。
水声啪啪,续续入耳。
斑白月色下,少女跨脚洗衣的动作豪放无比。
空气里突然传来了一道轻轻的叹息。
“谁?!”
浅也一惊,回头,手上洗的衣服立马挡在了胸前——此时此刻,慌乱的她浑然忘了,自己身上其实还穿着衣服。
黑暗中,一个人影端坐在离她五米远的假石旁,手上一根长竿,脚边一个木桶,就这么静静坐在那儿,举止从容,神态平静,双眸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宛如天上的星。
苏轮。
浅也听他突兀开口:“你这是什么爱好?”
“……什么‘什么爱好’?我洗件衣服难道也有错?”来不及思考他怎会在此处,抬杠的话本能就说出了口。
苏轮道:“那你可记得,秦莲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奄奄一息?”
秦莲?
她眨了眨眼,盯着苏轮,恍惚间记起: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周福海只是个下人,听主子话办事,收拾了他一个,也抵消不了他主子的罪孽。我要对付的,是秦莲。”周玉凤挺起身子,目光一转,看向了屋外秦莲所在的星月馆方向,“于是,我又向毛师婆要了第二个方子:拖水鬼。”
——何谓拖水鬼?就是收集所恨之人平日里的穿洗衣物,再找来一个因溺水而死的人的腰带,将腰带系在衣物上,缓缓沉入水底,那么,所恨之人,自然就会遭到惩罚。
这里,就是……
她一下子僵在当场。
下一秒,她就回神,反驳道:“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拖人……反倒是你,不声不响躲在那里偷窥我,嘲笑我,若真有水鬼,我看,也该先拖你才对。”
“哦?”光影交错间,他缓缓收起竿子,起身,俯视着她,“我本就在此,是你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宽衣解带,似要洗澡。我若贸然出声,岂不是陷你于尴尬境地?”
“……谁、谁要洗澡了?”周府又不是没屋子,她神经病跑这露天池子里洗澡?
欲开口解释,转眼瞥到自己手上的外衣,还有那摞起的袖子,卷起的裙裤,好死不死正合了他那句“宽衣解带”,不由一晒……那个,以他古人的思维来看,好像,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哎呀,跟你说不清。”她挥挥手,抬脚要爬上石墩,可因沾了水,石墩打滑,连爬两次都没上去,又见苏*爷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当即说道:“喂,快拉我一把。”
苏轮伸出手。
她一把握住。
当两人肌肤紧贴,触到对方那温热的手掌时,齐齐一怔。
她,惊讶于自己对他熟稔自然的态度,而他,却对自己毫不犹豫的“听话”感到稍许郁闷。
不知不觉,有什么东西已然悄悄改变了。
意识到两人都停在了那里,苏轮瞬间回神,手上使力,一把将她带上了石墩,结果因为心神不宁,用力过大,她被一股惯性带着,没站稳,竟直直扑到了他怀里。
身后,千鲤池的水一荡,似连鲤鱼都抖擞起来。
她咳嗽一声,与苏轮自动分开一段距离,试图甩掉这突如其来的怪异感,余光瞥到放置在一旁的竿子,心里一动,不可思议道:“你之前……是在钓鱼?”
不是传言他失宠了么?被毛师婆测为不洁之人,又被周令初下派到马房,所有人都躲着他,防着他,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即便他不在思索对策夺回周令初的信任,也不该像现在这样,还有什么闲情逸致来钓鱼吧!
她才要问一句,“你这是什么爱好?”
“嗯?”
“整个府里都在传你失宠,还被二少爷赶去马房,风光不再……这是真的么?”
他反问:“你觉得不像?”
“不太像。”她答的毫不客气,“明明处境堪忧,唯一能帮的上忙的阳一也弃你而去,回了好合镇,可你却在这里气定神闲地钓着鱼——说你没有后招,我不信。”
“不信……”他喃喃,忽而抬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倒是想不到,你对我如此自信。”
是你表现的太从容了好不好!浅也张口,正欲接话,对面的苏轮突然一把搂住她,往后蹬蹬退了两步,与此同时,两块石头迎面袭来,险险擦过她脸颊,只听“噗通”两声,沉沉没入水中。
——怎、怎么回事?!
浅也惊魂未定,立马挣开苏轮怀抱,回头,却见不远处的高台上,两名小厮手抛石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和苏轮。
其中一个道:“苏轮!你小子想死也别连累哥儿几个!厨房那里可是来催好几次了,你说有办法有办法,他妈的就是在这里跟女人风花雪月?!”
另一个直接问浅也:“这位姐姐,哪个院子当差的?好大的胆子,你没听上头说么,他不干净的,还敢贴着他,你也不怕阎王爷来找你。”
这两人……
浅也还没搞清楚状况,苏轮已挡在了她面前,“鱼的事情我已经解决了,全在这桶里,二位现在就拿到厨房交差罢。”
“解决了?”
那两个小厮听到这话,申请明显一愣。他们将信将疑走来,当看到桶里果然躺着一堆锦鲤,登时冷了脸:“苏轮!你想毒死主子们么!这些都是府里养的鱼,观赏用的,可从没听说过能拿来吃!”
“鲤者,味甘,性平,无毒,为食品上味。即便是这些用于观赏的,也可放心食用。”
“什么什么‘未干’‘腥平’……我听不懂你那些咬文嚼字的玩意儿!我只知道,我活这么大,还从没听过哪家府里把观赏鱼捉来吃的!大家都没吃,说明这鱼就是有问题!有毒!怎么能拿给主子们去吃?!”
“你们若是不信,让厨房做了试吃一条即可。”苏轮的语气有丝不耐,似是不愿与这两个文盲多说。曾有一段时间,京都的上层社会很流行吃观赏鲤,因为这种鱼不仅品相佳,肉质鲜,一条动辄几两银子的“天价”,也让那些达官贵人们爱不释手,倍感跟平民的不同。可惜,这个游戏属于真正的显贵们玩的,无比奢侈,只在京都圈流传,并未扩散到其他州府,是以,即便富庶如周府,也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显摆的方式。
而现在,显然,那两个小厮难以置信,“你——你胡说八道!哼,苏轮,别以为哥儿俩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今日府里请的都是贵客,又大多爱吃鱼,你弄不来鱼,怕上头责罚,竟胆大包天到拿这些观赏的锦鲤充数!”
“想糊弄我们?会读书了不起?告诉你,哥儿俩的确大字不识一个,但你这不洁之人的小把戏,还是能识破的。吃锦鲤?哈,亏你想的出来!”语罢,瞬间出手,连鱼带桶一齐丢入了千鲤池。
只听“哗啦”一声,原本盛满锦鲤的木桶就这样悠悠飘在了水面上,而里面的十几条鱼,也鱼贯而出,很快就隐入了层层水深处。
苏轮皱了皱眉。
浅也躲在后面也是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