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带着一双儿女虽称不上昼夜兼程,但是因为得到宫中聘选嫔妃和公主消息后便即启程,故而王夫人书信才离开京城两三天,他们就到京城了,竟错过了。
他们进京当日,还未下船,闻得王子腾已奉旨出京巡边,薛蟠是欢喜,他正怕有个舅舅处处管着自己,不能肆意妄为,如今不京城,可见如了他愿,所以兴冲冲地去和薛姨妈商议,要先派人去打扫自己京城中旧宅。
薛姨妈本就没打算住进自己家旧宅子,忙呵斥了一顿,说出自己意思,先能着住王家和贾家,两处房舍都十分便宜,然后再去收拾自己家宅子。
薛姨妈本意不为人知,她想着宝钗今年进宫待选,王家和贾家门第好,若得了他们打点,比自己家四处奔波强几倍,二则金陵生意愈加不好了,倒不如来京城看看,也好有人能管得住薛蟠。王子腾不,可还有贾政呢,都是有本事人物。
宝钗年方十二岁,生得姣花一般,亦有男人所不及气魄,因而十分赞同。
听了这话,薛蟠眉头一皱,不满地反对,王子腾离都家里势必忙乱不能过去,难道要去荣国府?去了一个舅舅,还要多个姨丈来管不成?他虽不大管事,可薛姨妈时常和王夫人通信,也知道贾政是个极清正刚直人物,恐比王子腾管得还严厉些。
薛姨妈执意去贾家,又有宝钗亦有此意,薛蟠孝顺母亲,疼爱妹妹,只得往荣国府来。
王夫人近来大不顺心,听说窦夫人暗暗给迎春打听人家,丝毫不意自己提出对家里都有好处亲事,心里好生不自,这时听说薛姨妈带着薛蟠和宝钗阖家进京,已经到了门外下车,喜得王夫人心花怒放,忙带李纨、探春等人出了正厅,接薛姨妈等人进来。
姐妹两个暮年相会,自然是悲喜交集。
王夫人拉着薛姨妈手,抹泪道:“你不知道几日前我得到你们消息,心里如何担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叫人侵吞了许多生意?”
薛姨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知如何开口。金家虽然金陵生意越来越大,但是自家有势,依旧是分庭抗礼,年初金陵来了个大货商,想进些南货,要货物极多,那货商倒是精明得很,货比三家,偏他们家生意上下人以次充好,丢了好大脸面,金家趁机吞并了他们家几处生意。薛蟠觉得好没意思,便趁着送宝钗待选一并进京游玩。
薛姨妈暗暗恼恨金家下手不留情,只和自己家一争长短,不就是攀附上了林家,耀武扬威,金陵一家独大,也不怕折了福!
王夫人看出薛姨妈不自,也就不问了,招手叫宝钗到跟前,细细打量,脸上流露出满意之色,夸赞道:“这就是宝丫头罢?咱们远隔千里,竟没能见上一面,真真生得举世无双,我见了就觉得欢喜。”
一见到宝钗,王夫人心里就暗暗盘算开了。
林家势力愈大,王夫人就愈加觉得黛玉不能进门,和贾敏交好让林家帮衬些说得过去,却不想多个比自己家门第高媳妇,到那时,自己若是使唤起来,她娘家父母兄弟还不和自己拼命?到底是宝丫头好,门第虽比自己家门第低些,但是却得自己心意,是自己嫡亲外甥女,将来进了门,和自己一条心,绝不会偏向贾母。
王夫人又想到宝钗金锁,眉开眼笑,越发觉得相配,宝玉天生通灵宝玉,不就是天造地设一对儿?天赐良缘,神佛都觉得好。
薛姨妈瞧出几分来,不禁有些犹豫,他们家想送宝钗进宫待选,若能做了公主、郡主伴读,一辈子体面都有了,自己固然喜欢宝玉,可是到底自家前程要紧些。转念一想,前程未卜,且先含糊些罢,若是进了宫倒好,若是不能进去,宝玉自是良配。
薛姨妈谦逊地道:“哪里有姐姐说得这么好?我见姐姐身边姑娘倒伶俐些。”薛姨妈说是探春,削肩细腰,俊眼修眉,亦是少见之人。
王夫人听了,脸色一如平常,笑道:“我看还是宝丫头好,明儿这里住下,也好教导些姐妹。”她虽不喜赵姨娘母子,可是探春聪明伶俐,比迎春讨人欢喜,贾母跟前极有体面,明儿说一门好亲也是帮衬宝玉,她乐得做慈母。
宝钗和探春互相打量,都觉得彼此不错,不由得一笑,上前厮见。
薛姨妈问道:“其他两位姑娘怎么不见?”她常听王夫人说贾家还有三个姑娘,迎春、探春和惜春,可如今只有探春,另外两个不。
王夫人笑道:“都老太太房里陪老太太解闷儿呢。”
大房现今愈发行事放肆,旧年贾母说房舍狭小,宝玉不能继续住碧纱橱里,便将三春挪了出去,窦夫人趁机接了迎春回东院,经常带她出门走动,独惜春无人管,依旧和探春一起,住自己正房后面三间小小抱厦中,和李纨住一处。窦夫人为了给迎春说亲,今日亦不家中,惜春性子左,故只探春跟着自己出来迎客。
王夫人怕薛姨妈继续追问自己不好回答,引薛姨妈母女去拜见贾母,又命人引薛蟠去拜见贾政,贾琏和自己家不亲,只好吩咐下人请过去。
贾母心中正烦闷,林如海和林睿进京到如今,也有十几日工夫了,竟只抵达京城时才来了一趟,再没见踪影,又不好派人去请,听说薛家进京,不禁疑惑地问陈娇娇道:“不是前几日才送信出去,怎么这就到了?”
陈娇娇低头一笑,道:“这却不知。”
惜春坐旁边不言不语,如同泥塑一般,听了贾母话,眼皮儿都不抬。至于宝玉,正和湘云坐贾母身边翻红线顽,闻得客至,情不自禁地眼前一亮。
贾母想了想,命人请进来,薛姨妈和贾敏年纪相仿,虽然都已中年,然而肤色白润,面庞端正,依稀能看出和王夫人有几分相似,较之王夫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慈和之气,不过她是寡妇身份,衣着打扮十分素淡,鬓角插着一支凤钗也没有流苏。
倒是跟她后面一个女孩儿竟是世所罕见绝色,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面若银盆,眼似水杏,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肌肤胜雪,身材丰腴,另有一种妩媚娇艳,身上穿着玫瑰紫夹袄,葱黄长裙,显得沉稳大方。
见王夫人和薛姨妈等进来,宝玉等人都站了起来,见状,顿时呆住了。
旁人正拜见奉上土仪礼物等,姐妹们又相互厮见,唯独宝玉动了痴性,想道:“我原说家里这些姐妹们都是世上独一无二了,没想到今日来姐姐竟是个绝色,再没见过比这位姐姐好看人物了。”
想到这里,宝玉不觉又想起贾母口中林妹妹来,不知和眼前姐姐相比,那位妹妹又是何等美貌?他一面想,一面上前给薛姨妈母女见礼。
薛姨妈和宝钗常听宝玉名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忙都谦让不已。
史湘云悄然打量宝钗片刻,只觉得心中亲近,上前行礼道:“这位必定是太太常说宝姐姐罢?我叫湘云,打小儿和二哥哥一处长大。”
贾母上头笑吟吟地道:“这是我娘家侄孙女,姐妹们亲香些是好事。”
宝钗含笑称是,道:“我见了云妹妹就觉得欢喜呢,不愧是老太太陶冶教育出来,是有大家风范。”她对宝玉本无心,见湘云身穿窄身海棠红衫,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一看便是天真坦率不过人物,再思及她家一门双侯,脸上笑容盛。
湘云拉着宝钗手不放,道:“好姐姐,我也欢喜。”
宝玉听了,连忙凑过来,嘘寒问暖,周到之极。
贾母看眼里,不免问起薛姨妈进京有什么打算,薛姨妈笑道:“听说宫里要聘选嫔妃和公主、郡主伴读,我们宝丫头正月过了十二岁生日,今年便是十三岁,便想着送她进宫待选,若是能选上,也是她造化。”
听薛姨妈毫无避讳地开口,薛宝钗顿时羞红了脸。
史湘云等人听了,心中登时为之一宽,连道恭喜,唯独宝玉脸上变色,怒道:“宫里哪里是个好去处了?谁说进宫便是造化?那一年大姐姐进宫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宝姐姐好好儿,怎么姨妈舍得送宝姐姐去?去了那样地步,以后就再也难见面了。”
想起和元春一别多年,宝玉不觉滴下泪来,哽咽难言。
贾母心疼不已,忙招手到跟前,搂怀里安慰道:“才说一句,前程未知,你哭什么?叫你姨妈和姐姐怎么看你?别哭了,仔细你老爷知道,捶你肉。”
宝玉登时想起元春进宫非元春之意,忙拿帕子拭泪。偏生他自己帕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好抬起衣袖。湘云见他穿着簇银红纱衫,却要用来拭泪,不觉十分可惜,忙递了自己帕子给他,宝玉接过来,冲她一笑。
王夫人忙岔开,让阖家人都过来厮见,又整治酒席接风洗尘。
酒酣耳热之际,薛蟠已经拜见了贾政,又去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赦正念书给贾芾听,也不意,只叫贾琏出面,贾政则打发人来说请薛姨妈等人住下,他险些将梨香院脱口而出,幸亏想起贾琏夫妇住梨香院,遂叫王夫人另外打扫一处幽静房舍与他们。
王夫人本就喜欢宝钗,自是答应不提。
贾母听说后,也就打发人来说请薛姨妈住下,彼此亲密些等语。
薛姨妈本就打算同居一处,好让人约束薛蟠些,忙来道谢,又说一应家常使费都自己出,不用府上。王夫人想到薛家豪富,不难于此,满口答应。
说实话,梨香院离王夫人正房近,只隔着夹道,出门便是王夫人后门,东北上虽也有房舍,到底隔着园子,远了好些,王夫人同陈娇娇商议,觉得陈娇娇住夹道那处居所好,不料陈娇娇当即拒绝,道:“梨香院我们住了好些年,离我们老爷太太又近,哪能说搬就搬?再说了,侄儿媳妇两个月没有换洗,不能搬家了。若是二太太嫌东北上房舍远,不如府里其他房舍罢,横竖有好几处呢。”
乍然听说陈娇娇又有了身孕,王夫人大吃一惊,好容易才按捺住心思,目光往她腹部一扫而过,道:“侄媳妇有喜了?怎么没听说呢?”
陈娇娇淡淡一笑,道:“又不是头一回,谁还轻狂地四处张扬不成?”
王夫人听了,只好作罢,打扫了东北上房舍给薛姨妈居住,虽然离自己正房远,但是那处房舍有一后门通着后街,方便他们一家进出。
于是,薛姨妈和宝钗便住荣国府了。
陈娇娇传出来有喜,贾赦和窦夫人、迎春、贾琮等都欢喜不已。
贾琏今年参加春闱,不想又落榜了,他已经连续考了几次,虽有外祖父说自己文章火候不到,但是没考上总觉得不自,有些怀疑别人称赞自己才学好是不是因为自己家和外祖家、姑父家权势大所以哄自己。
陈娇娇听说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忙安慰他道:“你忘记了世人说那些话?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爷不过二十几岁年纪,急什么?我父亲三四十岁才考上呢。”
贾琏听她这么说,又闻她有孕,便将这份烦心抛却,认真苦读起来。
如今林如海依旧京城里,贾琏索性过去请教,他和林家情分本就极好,林如海见他长进,也乐得指点,贾琏是林睿嫡亲表兄,将来官场上兄弟两个相互扶持,总比孤掌难鸣强,但愿贾琏不被家人连累。
林如海看着贾琏和林睿那边谈论文章,林睿又问他春闱时出题目,不觉想起俞恒隐约透露消息,说帝打算八月人选进宫中后,打发元春出来。
林如海大为惊讶,没想到帝和九皇子倒是不同性子。
至于元春,做不成皇妃,想必对她而言反是好事,留宫里,早晚有一日没了性命,倒不如出了宫,哪怕做大户人家继室,也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没有了皇妃,想必贾家不会再如上辈子那般肆无忌惮了罢?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是虚话。没有自己家财支撑,贾赦多年前就还了几十万亏空,虽然做不成皇亲国戚,但是贾家只要不谋反,其命运必定比前世强些。
送走贾琏回来,林睿道:“父亲怎么看?”
林如海闻言,回过神来,笑道:“你现今年纪大了,不必问我怎么看,你先看自己心意如何。贾家那些事,和咱们家都不相干了,你不必深管。”
林睿点头称是,道:“曾家大爷考中了秀才,父亲看咱们是不是得送份贺礼?”
曾冼旧年回到山东,山东巡抚乃是沈家,又有太上皇交代让曾冼考试,那许飞纵然满心不愿,也不敢如何,曾冼势如破竹,今年高中府试第一名,本想三年后参加秋闱,继而参加春闱,不想帝明年开恩科,就打算明年参加了。
如今屈指算来,意欲参加恩科,曾冼、林睿、俞恒都其内,听贾琏意思,也要参加恩科,若是他们三个秋闱侥幸高中话,和贾琏便是同科参加春闱了。
林如海笑道:“他们还山东没进京呢,倒特特打发人去?”
林睿听了,不由得一笑。
过一时,林睿问道:“咱们可是万寿节后回去?原本还说能京城里一年,如今瞧着是不成了,倒好,我也舍不得母亲和弟妹,家苦读一年,正好参加恩科。俞兄弟也是这般意思,和咱们一起回去。”
林如海点点头,没有说话。
作为俞皇后亲兄弟,按理,帝可以格外恩典,不过俞恒很有志气,意欲靠自己本事出仕,但愿他能一举高中,然后步入仕途。
想到俞恒,林如海就想到了俞恒两位叔叔,好都颇有本事,没有惹事,若是他们见帝封了太子,早早地投奔到太子门下,那才有瞧呢。自己家权势到了这样地步,俞恒又是国舅爷,早就卷了进去,看来自己还得好好教导他们些,切勿贪图从龙之功。
不独林如海如此想,俞老太太亦如此,叫来俞恒两位叔叔俞秋和俞科,训斥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