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病好不久,杨修前来探望。他上下打量曹植许久,才缓缓道:“曹子建啊曹子建,你实在是太令为师刮目相看了!”
曹植嘴角抽了抽:“是学生对不住先生。”
杨修轻慢道:“很多年前你不想争夺世子之位,于是假装平庸;一年前你还是不想争世子之位,却忽然前往赤壁;一个月前你依然不想争夺世子,却被迫参与变法一事。你明明不愿争夺世子还要引出如此大事,如何不叫为师刮目相看呢?”
曹植满头黑线:“先生,您又在讽刺我了。”
杨修抬手摇了摇:“不不不,四公子误会了,为师当真只是感慨而已。”
世事无常,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不想要的却接踵而至。也不知这是曹植的不幸,抑或幸运。
曹植叹了口气。
杨修道:“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做?”
曹植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学生还能怎么做?”
时至今日,曹操对他并无太多改变,曹丕对他也没有任何改变。日子平静如水,仿佛往昔。但曹植名声鹊起,却是不争的事实。
谁都知道不一样了。
建安十三年曹操于荆州兵败,因而定荆州后并江东、最终平定天下之计划已然搁浅。郭嘉断言至少八年之内他无法统一天下成就霸业,唯一能做的则是安定北方。
然后,曹冲死了。
曹冲之死对于天下而言便如一滴清水入了江河,对于曹营而言,却如瓢泼大雨。
然后才是曹植的问题。
问题是曹丕会信么?曹操又愿意么?
也许从今往后曹植依然沉默,曹操也不再重视。那么曹丕会相信他当真没有争夺世子的心与力。
曹植目光闪烁。
倘若他不曾前往赤壁,没有见到那么多人死亡;倘若他没有参与变法,调查天下百姓的生活,他定然乐于假装,安于这种平静无波的生活。
然而曹植已见到了。
他非但见到了百姓的凄苦,更见到了生命的脆弱与壮烈。那么多人拼死保护他们逃离,那么多人生活在水生火热里。
从前他以为自己没有能力改变,是以不若不见;但曹操将变法大事交入他手中的那一瞬,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他有能力改变这些人!
曹植几乎是悚然震惊。
他的思绪仿佛停在了很久很久以前,也许那是个至少还算平和的年代,天下大事根本无需他来关心。于是他守着小家,只想守着小家,守着生命。
直至如今。
——原来他可以改变的……
——既能改变,便试一试罢!
祓禊仪式后,曹植赋诗一首,名曰《鱼旦篇》。令许昌中有关于他的渐次平息的议论,又有些起来盛行起来。
曹操听闻这一首诗,默念了几遍后询问他道:“你当真有鸿鹄之志?”
曹植并不否认:“是。”
曹操道:“为何呢?”
他前不久询问杨修,杨修还信誓旦旦保证曹植绝无争夺世子之心。他信了没多久,曹植又为何做出这样一首诗呢?
曹植抬首。
他的目光直直撞入曹操眼中。曹植的这一双眼年轻而专注,还有着夺目的璀璨光芒。
曹植说:“父亲,儿今年十八岁。儿这一辈子所见所闻,也不过许昌及周边郡县。换句话说,儿从前不过一只井底之蛙。”
“从前儿以为,每日读书习武,吃饱喝足,忙碌时倚窗看外面雨落,闲暇时出门游玩,人生便是如此。直至后来跟随先生前往江陵,儿看到了所谓的战争。儿看到了朝夕相处的士兵,许多甚至还叫不出名字,便在一场战役、甚至一场大病里悄然逝去。那么多人,他们也许死的从容,也许死的不甘,也许死的害怕。”
“他们都死了,尸骨无存。”
“他们死的时候,儿还在家中读圣贤书,习圣贤礼。圣贤告诉儿,要以江山为重,以百姓为重。儿日复一日学习这些东西,背诵这些东西,也以为能做到这些东西。”
“但时至今日,儿发现,其实儿什么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