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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律本以为,自己终其一生绝不会再回来这里。
可命运翻覆,终究难测。最后他还是回来了。
在余生的最后一段时日,回到了这片故地。
乌雪纷飞,天寒地冻,玄衣斗笠缓行于无尽的落雪之境。
呼出的气息出则成冰。裘绒袖口外的双手早已红肿冻僵,绑腿薄裤下的双腿也早已麻木。
谢律要去之处就在山巅,天晴的时候从山下是看得见的。此番他已在山上走了那么久,那地方想来应该已是不远,可在这让人看不清方向让人窒息的暴风雪中,着实已再寸步难行。
……
谢律只有二十八岁,尚算年轻。
谢氏昭明将军威震四海。这若是在两年之前,这位俊美清朗、容仪飞扬,一身银色戎装横跨战马之上的器宇轩昂的年轻才俊,不知是多少京城大户千金们的春闺梦中人。
如今整个人倒是看着憔悴了很多,嘴唇干涩泛白,不像以前那般俊朗耀眼了。
一脸的病色不说,这段日子的虚耗亦令他原本高大挺拔的身材有些形销骨立,原先穿着合身的斗篷,垂坠着红色的玉笼络,现在整个儿都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只有剑眉下那双深邃漆黑的双眸,还一如既往透着过去征战沙场时意气风发的熠熠光华。
前年年初,谢律奉命率大军远赴苗疆平叛,却在重华泽境被黑苗圣坛大蛊师施下毒蛊咒术,原本健康的身子一下子就垮了。
每每毒蛊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几欲求死,试遍京中名医灵药,也始终无人可治。
拖到今天,谢律清楚得很,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在死之前,回想他此生短短的二十八载,有一笔欠下的债,这段日子始终萦绕于心。
思来想去,若再这样拖着悬着,只怕到了自己到撒手人寰的那一天,进了棺材也不得安息。
……
十多年前,谢律曾负过一人。
那人如今应该还住在这山巅之上的听雪宫中。
戎马半生、征战数年,大将军谢律自认为对得起天下黎民,对得起皇上信任,对得起谢家列祖列宗,亦对得起家人亲友和军□□生死患难过的兄弟们。
唯有年少时在雪山上相伴过、对他倾心相待的那人,他对他不起。
……
谢律还记得当年离开听雪宫时,他曾答应得那人,说是很快便会回来,一定回到他身边。
其实说出口的时候,谢律就很清楚自己是在骗他。
短短一生,人人都道大将军谢律为人磊落光明、言而必信。
却没几个人知道,他之后所有的声名显赫与飞黄腾达,一切正直清廉与刚正不阿的形象,统统都始于一场面不改色的欺骗与辜负。
十七岁那年离了听雪宫,谢律凭着在那人处学到的武艺和经纶,在京城参加了科举。
演武文试皆夺了头魁,顺利摘取了当年的“武状元”头名。
皇帝见他年少有能,又生得一表人才,十分喜欢,将公主嫁他为妻。一时间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如花美眷平步青云,好不惹人羡慕。
成为了驸马后,谢律更得提拔,年纪轻轻便掌了帅印征战四方。恰好谢律也确有天生一些兵法鬼才,四方征战屡建奇功,很快“镇远大将军”威名便扬立天下。
再后来,好多好多年的时光,谢律春风得意。
一度将雪山上的日子全然抛之脑后,亦不曾再想起那个说过会一直等他的人。在那花团锦簇的京城中与皇子宫卿成日覆射宴饮、诗舞纶华,在那大好韶华中虚掷着似水流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应了那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在朝多年如鱼得水,谢律的功名运气也终于有了到头的那一天。
苗疆之役,千难万阻。他九死一生拖着重伤之身凯旋,没想到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公主本就体弱多病,嫁于他未有多久便早早病故,皇上亦逐渐老迈昏庸不似从前,竟听信小人谗言,一道圣旨强加了数十条莫须有的罪名,将功高震主的谢律抄了家革了职。
功名扫地大厦倾塌,按理说谢律本该被打入天牢秋后问斩。可皇上可能念在他过去的功绩和本就差不多快死了的份上,最终也只将他贬为庶民永不叙用,并没有赶尽杀绝。
就这样,镇远大将军十年战功,如一场大梦烟云过眼。
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只换了一副残破身躯,到头来与十年前一样孓然一身。
谢律并没有太多伤感,也没有多么觉得命运不公。
人都快死了,很多原先追逐的身外之物,也就没像过去那么在意了。
尤其是功名利禄,反正他如今是想开了——到时候棺材板一盖,好的坏的最终都是一抔黄土而已,后人再怎么述说功过,反正他也听不到了。
总归对朝廷、对天下,他问心无愧就是。
而此生唯一问心有愧的那人,唯一问心有愧的那件事……
他今天也要来个了结。
……
其实,谢律并不知道慕容纸时隔十余年后,再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毕竟已经过去了数不清的日夜,或许慕容纸早就把他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