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一定年纪好似就没有了瞌睡,不过苏衡倒不是自然醒的,他是被肋下熟悉的疼痛生生疼醒的。吃过药待那一阵疼痛缓下去,便这么也睡不着了。
虽说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但索性有惊无险,骤然发作的脑淤血除了让他的四肢稍稍有些不协调外,并没有带来其他严重后果。
甚至那一点不协调,不仔细观察也不会发现,后期适度活动便能很快恢复。
清晨五点过,在医院里养老的老人都出来遛弯了。苏衡的年纪虽说称不上“老人”,但怎么也不年轻了,他开始时常觉得力不从心,不管是公司还是家庭。年轻时万事皆在手中,临到老了,死亡的阴影步步紧逼,终于明了这一生命运变幻无常,人力总有不殆之时。
被护工搀着在安静的大楼里缓缓走着,这些天来的事情杨助理昨天都简洁交代过一遍,听到苏紫瞳在公司的所作所为苏衡忍不住笑起来,又骄傲又自豪,末了轻叹一声,又有些担心。
他这个女儿和他年轻时简直是一模一样,都是毫不妥协的性子,越是无路可走越是要迎难而上,骨子里比谁都傲气。
只是……到底还是差了点缘分。
苏衡兀自想着,这样的性子喜欢人的很喜欢,不喜欢的恨得牙痒痒。苏紫瞳自幼生活优渥、家世显赫,嚣张惯了,丝毫不懂收敛,以后不知谁还能护着她。
每一个为人父母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最放心不下的,大概都是自己的孩子。可苏紫瞳不见他,苏衡心中万千叮嘱都只能化为舌尖一声不为人知的默叹。
自楼梯拐角转过,正迎上推着病床而来的护士,护工低声提醒:“苏先生,请小心。”
苏衡抬眼,正看到走廊尽头相依相偎的一双人影。本就有些不听使唤的腿脚越发僵硬,声音似卡在喉咙里,一磨三蹭,被压着挤着才能勉强出声。
“瞳瞳……”
听到这一声唤,苏紫瞳的背脊霎时僵硬了,她抿着唇,背对着苏衡一动不动。
沈逸抬头,看清苏衡的样子后不由有些恍然。上次见面不过数月之前,过年时他瞒着苏紫瞳偷偷去隔壁探望,苏衡尚还身姿挺拔、精神矍铄,如今不过半年光景,方才五十过半的男人已尽显老态。
同苏紫瞳肖似的凤眼眼尾被一道有一道的纹路压下来,竟已看不出原先的形状了。
“伯父。”沈逸微一点头,低头去看苏紫瞳,“瞳瞳?”
苏紫瞳挥开他握着自己肩头的手,连声音都是僵的:“今天早晨公司还有会议,我先走了。”
“瞳瞳!”
苏衡显然是听见了,他仓促地上前两步,一时竟挣脱了护工的搀扶,尚不能被自身良好控制的腿脚踉跄两下。
沈逸眉头一皱,下意识地上前,护工已经惊呼一声,先扑过去将险些摔倒的苏衡扶住。
苏紫瞳的脚步再也迈不动,她深深呼了口气,转过身来,和几米开外的苏衡对视。
落地玻璃窗外晨光隐现,城市的轮廓在半明不暗的天色中露出个模糊轮廓,远东天际可见一抹越发明亮的鱼肚白。
苏紫瞳看着他满头花白的发,莫名觉得眼睛被刺的有些痛。他瘦的近乎脱了形,背脊微微佝偻着,再也不见年轻时的美男子形貌。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每次看苏衡都要仰着头,即便渐渐长大了,父亲高大的形象也一直留在她心中,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为她遮风避雨、互她周全。可最后,却是他亲手毁了她头顶的一片艳阳天。
她曾经有多爱他,后来就有多很他。
苏紫瞳轻轻吸了口气,木着一张脸:“叫我做什么?你不是让我滚吗?”
沈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示意她好好说话。苏紫瞳面无表情地甩开,抬起下巴,口气几乎是咄咄逼人的:“怎么?你是来替程雪珊兴师问罪来了?”
苏衡微一皱眉:“她怎么了?”
怕他受刺激,醒来之后,程雪珊怀孕又流产的事还没人敢告诉他。意识到这一点后,苏紫瞳抿了抿唇,冷声道:“医院已经找到合适的供体,既然醒了就好好休息准备手术。我告诉你,不要妄想把公司丢给我一了百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沈逸脸色微变,而苏衡没能立即意识到所谓“供体”的深意,他沉默一会儿,看着苏紫瞳仿佛看不够似的,半晌苦笑道:“好。”
得了这一声仿佛承诺般的应许,苏紫瞳似乎再也忍受不了,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就走。沈逸歉意地冲苏衡一点头,很快追上去。
“瞳瞳,你是认真的?你听我说,我已经联系了登记过的器官捐献志愿者,我们可以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苏紫瞳停下脚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已经等了一年了,还能等多久?如果临到头了别人不愿意捐,你还能逼着人捐吗?”
沈逸拉着她的手臂:“瞳瞳……”
“就这样吧。”苏紫瞳打断他,看着电梯前不断跳动的数字,“捐给他,我就什么都不欠他了。”
沈逸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后,握着她的肩推到墙壁上,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我呢?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原本该是眼角一弯便深情款款的一双眼,这会却满是红血丝。苏紫瞳原有些暴躁的心忽的平静下来,她伸手摸了摸沈逸的眼角,故作轻松道:“医生说了,这个不像肾,摘一个少一个,过两个月还会再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