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及至申时,唐子畏考卷已然誊好,在案前枯坐许久。
“你已答完卷了?”
唐子畏循声向上看了一眼,那出声询问之人正是巡查到此处的杨元兼。
“答完了。”唐子畏答道。
杨元兼低头,伸出手按在那纸上,只见墨迹已全部干透,显然已完成有一会儿了。他提起答卷,在空中抖了抖,调了个面儿平铺在桌上,竟就这么看了起来。
唐子畏一挑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元兼没有立即回答他,视线从卷左缓缓挪到卷右,直至看完最后一列字,停顿片刻,才看向唐子畏,说道:“我乃今日陛下钦点的读卷官,此卷按陛下的意思,我是要当堂呈上去给陛下过目……”
“那你便就这么呈上去吧。”唐子畏笑眯眯的,对他这明显有弦外之音的话视若罔闻。
他写了些什么他自己知道,若不有些冲击,又岂能试探出皇帝的态度呢?
虽然朱祐樘按他所想的处理了杨仁赭,可却又偏偏让杨元兼在殿试之日出现在他面前。唐子畏猜不出朱祐樘到底偏向哪一方,也只有试他一试了。不论成与败,至少能看清些这被历史称赞为明君的男人心中的想法。
杨元兼深深看了他一眼,将那考卷拿起,转身走到殿前呈给皇帝。
陆陆续续,也有其他贡士停了笔。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朱祐樘也点了另外几人的试卷,经由读卷官看过后呈递给他阅览。
其中除了此次春闱前三,与唐子畏一同经历了舞弊案的徐经的考卷也赫然在列。
朱祐樘将考卷逐一翻看过来,最后停在唐子畏的卷面上,眉头微微拧起。朱厚照见他点了唐子畏的试卷,也凑过脸来瞧。一看之下,起初还带着玩闹样子的脸上,竟也现出思索的神色。
殿上几位阁臣也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出阅卷,面面相阙之下,俱是一脸茫然。只有李东阳看看皇上,又看看被皇上看着的唐子畏,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或许唐子畏自己并未意识到,但事实上,他身上确实带着一股子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
在这奉天殿中的任何一人,包括他的老对手杨元兼,他们的心中,有君臣、有家国。所以即便是杨仁赭遭朱祐樘猜忌被罢了官,几十年勤勤恳恳换来的地位被瞬间收回,只要朱祐樘一声令下,他儿子还得怀抱着感激的心态回来听候差遣。
而唐子畏心中什么都没有,真要说有什么,有的也只是那个五百多年以后的统一的中国。
他对如今的这个朝代,这个朝代的君主,没有丝毫忠诚可言。
而这一点,也是朱祐樘从最初便从他身上感受到的不安定感的来源。
申时末,殿中所有贡士都停了笔。
读卷官请示过天子后,便有人逐一将置于案上的考卷收起,桌案撤下。
众贡士向皇帝请了安,由宫人引置殿外。
在里头不觉得,出来了才发现原本高挂在空中的太阳已然西斜,红霞在天边层叠艳丽,将光线都染成一片暖色。
唐子畏驻足看了片刻,喟叹一声,提起衣摆刚要走出去,却突然被后面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杨元兼一把拽住了胳膊肘。
唐子畏偏了偏头,回眸问道:“何事?”
杨元兼此时的神情与殿中又不一样,他本是内敛的人,此时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实在恼怒的事情,沉声道:“唐寅,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要牵扯到无辜的生命。”
“我做什么了?”唐子畏茫然的眨了眨眼,倒是真不知道他所指何事。
“我乃是因缘巧合之下得了一只幼鸦,唤它离儿,已共度四载有余。太子前几日向我讨要离儿,可口口声声说是听了你的说法。”杨元兼怒道。
“哦,这个呀。它这不是好好的么?”唐子畏微微一笑,仰头看向空中。
一团黑影正俯冲下来,尖利的灰色短喙破开空气,在距离二人不足三尺处猛一下展开半米多的翅膀!那唤作离儿的乌鸦身躯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稳稳当当落在了杨元兼的肩头。一双有神的圆眼睛转了两转,直勾勾地望向唐子畏。
杨元兼抬手抚摸离儿乌黑油亮的羽毛,对唐子畏道:“我希望你能让太子打消带走离儿的念头。”
“这小家伙帮你做了不少事儿吧?与都穆互通有无,一起陷害我来着。”
唐子畏伸出手想捏住乌鸦尖尖的短喙,后者脖子一动,狠狠啄了过来!唐子畏迅速地缩回手,弯弯眼睛看向杨元兼道:“以你我的立场,你以为我凭什么帮你?”
“我今日不是以杨家长子的身份,而是以我杨元兼自己的名义,请你帮我这个忙。这个人情,算我欠你的。”杨元兼说道。
他对太子是真的没法子,杨家毕竟为人臣子,不可能拒绝太子的命令,可要让杨元兼将离儿亲手送到朱厚照那个小恶魔手里,那也不是一件能轻易做到的事。
他本有意将离儿放归山林,可乌鸦乃是鸟类中最通灵性的一类,养了四年,又哪会说走就走。没办法,他也只能来找唐子畏这个怂恿太子的罪魁祸首帮忙了。
杨元兼说的陈恳,唐子畏却没放几分在心上,反而看着渐晚的天色,想起了和傅辛的约见。
“现在恐怕要到酉时了吧,杨元兼,你知道崇文门外的酒坊吗?”唐子畏问道。
“酒坊?”杨元兼一愣,“崇文门外已有些偏僻,供驿人歇脚的酒坊或有二三吧。你问这作甚么?”
唐子畏看他的反应,当是不知傅辛约见自己的事儿了,于是不动声色地打算将这个话题揭过。
还未开口,就见朱厚照不知何时也从奉天殿中出来了,正蹑手蹑脚走到杨元兼身后,一把抓住了乌鸦的脚脖子!
“哈哈,我抓到这玩意儿了!”朱厚照兴奋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