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明显高估了自己琢磨出来的、意味着巨大商机的“消息”。非但如此,还等于是送上门去,让秦公狠狠的打了一回脸。
杨致是秦府的常客,出入秦府就如自家后院一般随便。秦空云不在长安,至于去了哪里,杨致连问都没问。秦氏架构庞大,秘辛甚多,秦空云大部分时候都很忙碌。更何况,杨致本来就不是来找他的。
吴越之地自古人口稠密,颇为富庶。秦氏有大夏官商背景,灭国之战背后蕴藏的巨大商机,自不待言。
与秦公之间已有难以名状的默契,但秦公向来话少。杨致也不啰嗦,简单说了说现在长安朝野的局势,尔后开始兜售“消息”。
秦公静静的听杨致说完,依旧摆出一副古井无波招牌式的死人脸,不置可否的问道:“你最近很缺钱么?”
“笑话!我缺什么都不会缺钱。怎么?老头,你对我这赚钱的好消息没兴趣?”
“我对赚钱一直都有兴趣,对你的消息没兴趣。——既是不缺钱,你最近是不是很无聊?”
“……为什么这么说?”
秦公答道:“$,吴越地狭兵少,且自古富庶,农桑水利较之中原更为发达,近百年来少有战乱。大夏兵锋一至,吴越国主便会自行请降,是以绝无大战。我秦氏在吴越设有多家分号,纵有战事,应该也应付得来。你的消息一文不值,所以我没兴趣。”
“依你之才,怎会看不到这一节?看你的模样神情。似是即兴而来,却又不像是来消遣于我的。既不缺钱。不是无聊,又是什么?”
无论经商还是做人。杨致自感在这个成了精的老狐狸面前无所遁形。听秦公这么一说,杨致才意识到,这段时日自己看似过得闲适惬意,其实内心深处隐藏有一丝浮躁与不安。
默然良久,杨致一声长叹道:“我的心乱了。”
“难免。不过还好。”秦公眯着眼问道:“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有没有兴趣听我啰嗦几句?”
“洗耳恭听。”原本确实是抱着几分无聊的心理,前来讹几个银子。怎么突然感觉变成心理辅导了?
秦公淡然一笑:“你是不是很怀念,在信阳老家做个小小土财主的好日子?父子相依为命,万事无所忧虑。而如今你除了老父亲,还有意气相投、生死与共的兄弟。有了妻妾,很快便会有儿女。你唯恐他们受你牵累,唯恐照拂他们不够周全。所以,你心不安。”
“我与皇帝壮年投缘相交,现已都是花甲老人了。可是自老妻亡故,我父子已数年不得团圆。时至今日,我秦氏号称大夏首富,富可敌国。分号遍布天下,雇工数以万计。饶是如此。我仍不惜穷数十年之力将秦氏掏空,只剩一个金玉其外的空壳。我时常扪心自问,数十年来,我何曾有过真正安心之日?”
“纵然是皇帝。那又如何?你以为,他就有过片刻心安么?他比你我都活得更累。其实大家都一样,既相互提防。又相互利用。但在每个人心底,都不甘心被人利用。都只想高人一筹。然而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意?一旦现实与意愿相左。便以为超出了掌控,便感浮躁不安。——你要知道,老夫乃是过来人啊!”
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问道:“小子,你知不知道?老夫对你羡慕之极!”
杨致犹在咀嚼秦公的这一番感慨,回过神来问道:“羡慕我?羡慕我什么?”
秦公登时精神一振,竟是老态全无,一字一句的道:“年轻。太年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皆然!你文武双全,胆大心细。须知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任你纵横驰骋?!”
经过秦公一番开导,杨致心中畅快了许多。其中道理他都懂,只是无人像秦公这般当面说破而已。
心头雾霾吹散了少许,日子还是那么过。杨府万事俱备,只待产子。徐文瀚日见倦怠,愈发悠闲,秦空云继续处于消失状态,卫飞扬则心无旁骛,如痴如醉的沉浸在杨致教授的诸项课业当中。
皇帝似乎很忙,近期并未有所打扰,朝堂也是波澜不惊。
这一日,皇帝散朝之后,照例与两位最信任的心腹老臣,致仕又起复的老太尉陈文远、首辅大学士王雨农在御书房议政。
皇帝双眉紧蹙的问道:“着手裁撤府兵,扩大军垦,丈量田亩,减免赋税,强化盐铁衙门,加征商税……。雨农,诸事繁杂,哪一样都关乎国本,都少不得真金白银铺路啊!据朕所知,眼下国库用度吃紧,户部可支应得过来么?”
王雨农为相辅政多年,自有一番沉稳气度:“回皇上,虽诸事繁杂,然并非条理不明。事分轻重缓急,地分远近贫富,税赋或减或增,均不可动摇国本一蹴而就,只能如和风细雨,徐徐图之。”
“文瀚月前便已告知老臣,只要事关国用,他都已分别写具奏章细加说明。一旦皇上垂询,只需交代他公事房书吏呈上即可。至于国库用度,依文瀚之意,以量入为出为准则,似乎还稍稍留有应付突发水旱灾患的余地。”
皇帝忍不住赞道:“文瀚真乃无双国士!——哦,今日应该仍是散朝便溜了。此后关乎大夏钱粮的具体细务,不必事事叨扰文瀚,尽量交与新晋大学士张谦去做。他原本就是户部尚书擢拔入阁的,想必也会得心应手,不至拖延脱节。”
与杨致一样,王雨农与陈文远在心底也十分羡慕徐文瀚:年轻。尚未至而立之年,不仅思虑极为周密长远,更深谙进退韬晦之道。按资历、按年岁、按才具,上朝点卯之后便开溜的宰辅重臣。怎么都轮不到他徐文瀚啊!
皇帝继而叹道:“文瀚料事长远,朕下一步铺排起来。心中也会少些愧疚,只是总觉得太过委屈了他。说来他也老大不小了。每日回府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大夏满朝高官显宦当中,也只有他的府邸最为朴素冷清。朕还听说,他府里除了一个厨娘与一个仆妇,竟然再无其他女人!”
“朕想为文瀚撮合一桩婚事。今日既是议到了这个话头,你们两个老货都在,正好一齐帮朕想一想,哪家闺秀可为徐卿良配?”
王雨农与陈文远互望一眼,一时无语。皇帝的意思说得十分明白,降黜徐文瀚已是势在必行。又担心这个精明透顶的年轻大臣心生怨念。想借赐婚的由头,加以笼络安抚。
王雨农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沉吟道:“老臣倒是想到了一个人选,前任翰林院掌院大学士田老夫子的孙女。据说端庄秀丽,温良贤淑,颇有才名。若是皇上觉得合适,老臣今日便奉旨去与文瀚说合。”
前任翰林院掌院大学士田祖德率先当庭出头为废太子赵恒鸣不平,皇帝为断绝拥护废太子赵恒的清流文人的天真念想,悍然下旨将田祖德罢官流放。永不录用。如今定下“对外求安,对内求稳”的国策,少不得要寻一个契机向文人士子示好。皇帝赐婚,首辅宰相保媒。将田氏嫁与年轻有为的宰辅大学士,已经是给足了他老田家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