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当中,出现了一瞬间短暂的沉寂。
万众瞩目之下,那清艳绝伦的男子款步而出。
皇帝的目光立刻就移过来,心里戒备之意正浓,定定的看着他。
殷湛抱着殷黎走过去。
他面上神色是与往常无异的冷淡,捕捉很急,不露声色。
殷述是满脸困惑的紧皱了眉头。
而端木岐,虽然什么迹象也没看出来,心里却是蓦地起了一种感觉,他的目光不由的微微一动,定格在了殷湛的脸上。
殷湛目不斜视的走过去,然后弯身将殷黎放下。他这个时候突然站出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掺合皇帝指婚的这件事的,毕竟他和南康公主交好,如果要为了淮南郡主出头,也是合乎情理的。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着他放下了殷黎,又从旁边侍立的婢女手里取过一只酒杯,斟了一杯酒塞给殷黎,轻声的嘱咐她道:“今天国宴,去给皇祖母敬杯酒。”
殷黎眨巴着眼睛看他,过了一会儿,就用两只小短手捧着酒杯,一本正经的绕过桌案,走到宋太后身边,跪着把就被呈送到她面前,“黎儿给皇祖母请安,祝皇祖母福寿安康,我北狄的国境之内,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这些话,肯定不会是殷湛教她说的,却是来的路上,她的婢女不放心的嘱咐了两句,没想到她还真就一字不落的记下了。
“乖!”宋太后笑笑,一手接过那酒杯将酒水饮下,然后另一只手扶起了她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这个孩子,是真的很乖巧又聪明,是皇室之中任何一个其他同龄的孩子都比不了的。所以哪怕是宋太后这样从来情绪不外露的人,也忍不住的会心一笑。
庄嬷嬷递了红包过去。
宋太后塞给她。
殷黎欢欢喜喜的咧嘴一笑,然后就转身跑回了殷湛的身边,在他身后藏了半个身子,扯了他的一边袖口。
殷湛垂眸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这会儿却是面目清冷的看着皇帝道:“不过就是给宋四小姐请旨赐婚而已,皇兄真有这么为难吗?”
宋楚兮这个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为了她的事这样兴师动众的大动干戈,的确是有些过了。
殷湛的态度从来都冷淡,你不能说他是态度不恭的逾矩质问,但他这分明就是不怀好意的站出来搅局的。
皇帝的目光冷了冷,只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旁边的刘皇后见状,就含笑道:“宋家的这个丫头,还是母后教管的好,看着就是个灵气逼人的。不过端木家主和小七都有心思,皇上好像是准了他们哪一边的都有失公允,今天这样的场合,也不合适处理这样的家务事,不如就容后再议吧。”
端木岐和殷述是杠上了,左右的互不相让,再继续僵持下去,真保不准会不会事件升级,再激发了矛盾。
“可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都说好事多磨,这件事,也不急在一时吧。”元贵妃察言观色,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
要知道,现在宋楚兮和端木岐是几乎形影不离的住在同一间驿馆里的,殷述想想就觉得不妥当,当即就又开口道:“反正是迟早都要提,做什么要要再拖下去?就请父皇做主,今天就定了这件事吧。”
端木岐既然是拿着和宋楚兮之间认识的久了做筹码来压他,那就快刀斩乱麻,赶紧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了。
殷述说这话的时候,就是冲着端木岐的,隐晦的还示威似的瞪了对方一眼。
端木岐是被这熊孩子气的不轻——
殷述无所察觉,他却已经可以鲜明的察觉到了真正的危机。
说实话,就算殷述站出来搅局要和他争,他其实一直都没当回事,因为虽然皇帝会拿殷述做引子来阻挠这门婚事,可是归根结底,事情成与不成,还是要看他和宋楚兮双方面的态度的。
在他和殷述之间,端木岐可以十分的确信,宋楚兮就只会是走到他的身边来。
可是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殷湛——
他却就不那么确定了。
端木岐的心中隐约的已经有了一种大胆的揣测和想法,面上却维持镇定的等着看殷湛出招。
殷湛只平静看着皇帝,语气冰凉道:“在端木家主和小七之间,皇兄真就这么难以抉择吗?既然左右为难——臣弟的府中那个位置不还一直空着呢?一直搁在那里也没个涌出,这就借出来,替皇兄解围算了。”
他这话,算是说的比较隐晦了,可是这样夹枪带棒的,所有人就都立刻明白了过来——
宣王殿下又是为了北川郡主的那件旧事来给皇帝陛下添堵了。
“你——说什么?”皇帝腮边的肌肉抖动,几乎是竭力控制,才勉强的压制,没有叫自己当面爆发。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他还是这样的不依不饶?他这到底是要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见不得皇兄左右为难,想着替您解围呢。”殷湛淡淡说道。
他的语气平静,说话间也只是目光微凉的看着皇帝。
宋楚兮的眉心拧起,倒是十分意外他会当众发难的。她虽然知道殷湛小气记仇,可是记忆里,他却是个十分内敛又严谨的人,就算他怎么和皇帝过不去,也不会当众把自己的伤疤露出来给外人看的。
何况——
现在还有殷黎在身边呢,这件事再抖出来,对殷黎也不好。
“宣王殿下,这真的是出来解围的,而不是搅局吗?”端木岐道,洋洋洒洒的一个笑容自眼角眉梢溢出来,看着艳光四射,实际上却是分明透着几分冷意的。
“何为搅局?”殷湛面上神色一直冷淡,只就语气波澜不惊道:“端木家主是北狄朝廷的臣属,皇兄对你,自然会礼让三分,小七又是皇兄的亲生儿子,他要偏袒了你们哪一方都是有失公允。如果换做本王的话,也就不需要你们双方再为难了。”
他的位份,压了这些人一头,殷述那熊孩子,可以和臣子抢媳妇,却不能去和自己的皇叔争的,否则传出去,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可是殷湛会突然跳出来,殷述也觉得他就是搅局的,谁度知道他对殷黎的生母一直都没能忘情,所以现在他说要娶宋楚兮,那根本就还是为了当初的那件事来给皇帝找茬的吧。
“十一皇叔,”殷述心里真的怕了这是真的,连忙僵硬的扯了下嘴角,“宋家的这个丫头才多大啊,我看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利索了,又怎么能照顾黎儿呢?而且就算您要续娶王妃,再给我找个皇婶,好歹也得问问黎儿的意见,总要黎儿跟她处的来才行,否则的话,将来要闹到家宅不宁就不好了。”
他能跟殷黎玩到一块儿,对那小丫头强悍霸道的性子深有体会,虽然他也知道殷黎对宋楚兮不反感,可是这小丫头粘殷湛粘的利害,一直都排斥殷湛续娶王妃的。
殷述说着,就冲殷黎挤眉弄眼,“黎儿?”
殷黎大致也听懂了这些人的意思了,他父王要娶了楚楚姐姐做新王妃吗?的确是如殷述想的那样,她的确是不讨厌宋楚兮,但如果说要娶回去给她父王做媳妇儿的话——
小丫头的心里还是排斥的。
她仰头去看殷湛的脸。
殷湛一直神色清冷的站着,殷黎和他之间是有父女默契的,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却没敢直接开口反驳,而是直接扑过去,一把牢牢抱住了殷湛的大腿,把一张小脸儿使劲的藏起来了,声音软软糯糯的撒娇道:“父王!”
这小丫头,关键时刻居然掉链子?
殷述大为失望,心里焦躁不已。
这边殷黎的心里更紧张,一面抱着殷湛的大腿蹭,一面偷偷的露出一只眼睛,不住的去偷瞄宋楚兮。
宋楚兮见她扭扭捏捏、跟只受了委屈的猫儿一样,只敢抱着父亲磨蹭的小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就忍俊不禁的弯了弯唇角——
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是诚然不假的,也不知道殷湛平时是怎么教导她的,一方面将这小丫头宠的无法无天,另一方面又让她在他面前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殷黎也不说话,就是抱着殷湛的大腿蹭啊蹭,不一会儿就把额前的头发都蹭乱了。
这边的场面,却因为殷湛的介入而整个人僵持下来了。
皇帝冷冷的看了他半晌,最后才讽刺的开口道:“你的终身大事,本来也就一直都是朕最关心的,不过若说只是为了替朕解围的,那就还是算了,这么大的人情,朕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还你呢。”
他这样说了,这件事本就应该不欢而散了,不想殷湛紧跟着就又脱口反问,“皇兄怎么就觉得臣弟不是真的有心求娶?”
“你——”皇帝恼羞成怒,却只认为他是为了当年旧事存心找茬。
可是不管殷湛是存心还是无意,他都不可能答应,宋楚兮的身份已然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殷湛又明显对他怀恨,如果让这两个人弄在一起,指不定就要给他惹什么麻烦呢。
皇帝压抑了满腔的怒火,可是当众却无法发作。
这时候,端木岐忽而唇角一扬,冷声道:“宣王殿下,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管你目的如何,或是意欲何为,今天咱们这些人在这里自说自话好半天了,可眼下楚儿才是当事人。既然太后不想替楚儿私自做主,三老爷又坐不得主,何不就听听楚儿她自己的意见?这也不算过分吧?”
虽然说那女嫁娶,听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宋楚兮现在的情况特殊,连皇帝都被逼的难以抉择,就更别提其他人了。
“不行!”此言一出,殷述第一个就炸毛了,怒目圆瞪的大声道:“众目睽睽之下,你倒是无所谓,也不顾那个丫头的脸面吗?”
“康王殿下,你我之间,我们还需要什么脸面吗?”端木岐款款笑道。
的确,他们两个都当众争成这样了,就差直接撸袖子打起来了,该丢的不该丢的脸早都丢光了,也用再要什么脸了。
殷述到底是脸皮薄,闻言就涨红了脸,气呼呼的瞪着他。
端木岐一笑,就再度往旁边移开了视线。
“这一出求娶的戏码,真是越长越热闹了。”皇帝下首的一桌上,一直神采奕奕在看戏的彭泽太子即墨勋忽而忍不住的扬声一笑。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确就已经觉得宋楚兮那小丫头姿色不俗,并且那丫头的胆子也大,在皇宫门口就和端木岐眉来眼去的,不过后来听说这是个治不好的病秧子,他也就没多想了。这一整个晚上,看着一群人为了这么个小丫头剑拔弩张,闹的不可开交,即墨勋再细看之下,心里对宋楚兮这小丫头的兴致就又浓厚了几分。
他站起来,冲着皇帝做了一揖,语气半真半假的笑道:“左右都是北狄的臣属和皇族子弟,端木家主,两位殿下,你们这样争执不休的实在有伤和气。既然皇帝陛下为难,不如本宫就来做个和事老——”
这个人,居然想要趁火打劫吗?
殷述第一次就无可忍的跳起来,瞪着眼睛道:“太子殿下,您的东宫后院可是妻妾成群了,阿楚再怎么说也是皇祖母的亲侄女,这天底下可没人能委屈她。”
即墨勋并不以为意,仍是笑意绵绵道:“你的意思是,就算是本宫想要收了她,也只能是许她做正妃?”
这位彭泽太子风流成性,虽然不说是不学无术,但是在女人的事情上,口碑却是奇差无比的。哪怕他就只是说说,殷述也觉得是对宋楚兮的侮辱,怒气冲冲的刚要出口反驳,不想那即墨勋却紧跟着话锋一转,冷然道:“本宫的正妃,就是将来的一国之母,她担得起吗?”
这句话,轻蔑中又透着鄙视。
殷述立刻就要发作,却是一直站在宋太后身边的宋楚兮突然盈盈一笑,道:“怕就怕是你彭泽一国,真就容不下这区区一个我。”
彭泽偏居一隅,虽然因为临海,十分富庶,但是和北狄比起来,就真的只算是边陲小国了。
即墨勋是头次当众被人这样鄙弃,当即就是勃然变色。
宋楚兮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走上前来,给皇帝屈膝福了一礼道:“陛下,玩笑开到这里也够了,虽然臣女我我不介意陪大家一起说话儿解解闷,可这毕竟是除夕的国宴,不要本末倒置了才好。”
这件事,闹到这里,的确是已经很有些过了。
宋太后闭了下眼,然后就冷静的开口道:“哀家累了,就先回去歇着了,兮儿,你送哀家回去。”
“是!姑母!”宋楚兮颔首,就没再管皇帝,和在场的几个人,过去扶了宋太后的手先行离开了。
一行人从那殿中出来,就没再管那里头的局面。
宋太后叹了口气,止步握住了宋楚兮的手,神色十分复杂的看着她,“兮儿,今天哀家没开口,不是为了顾虑皇帝,而是——”
虽然宋楚兮已经表明了立场,可是她却还是想要给这个孩子多留一线余地,毕竟一旦当众指婚之后,有些事,就真的是板上钉钉的了。
“兮儿都明白!”宋楚兮笑笑,“我知道姑母都是为了我好,我——”
“唉!”宋太后叹一口气,最终也只是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横竖哀家说什么你也不会听,你不用跟着哀家过去了,自己散散心吧,这件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好!”宋楚兮点点头。
宋太后就放开了她的手,先行一步,离开了。
平心而论,宋太后对她其实是真的很好了,没有因为家族利益就迫不及待的将她和端木家的人绑在一起,可是现在,她也确实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的,南塘,是她唯一的出路。
深吸一口气,宋楚兮暂且抛开烦乱的心思,转身,却见殷湛父女两个居然提前离席,走了出来。
从那殿中出来,殷湛就松开了殷黎的手,低头和她说了两句什么。
殷黎往回廊尽头这边看了宋楚兮两眼,又仰头去看了看自己的父王,然后就很乖的点点头,转头跟着丫鬟走了。
殷湛会主动追了她出来,宋楚兮多少有些意外,就微微皱了眉头等他走近,“殿下——”
“你还好吗?”殷湛没等她开口,就已经一语双关的问了一句。
他知道,有些事她不在乎,可是他在乎。
这天底下也就只有这女子了,在面对这样的处境还能从容不迫的应付自如,再换做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只怕被人当众做怪物一样的围观议论,扭头就要一头撞死了。
“刚才——”宋楚兮开口,却快没多此一举的回答他的话,只随后却是欲言又止的沉吟了一声,“不会给你惹麻烦吗?”
“无所谓。”殷湛道。
宋楚兮却明显是曲解了他的意思,只当他是指的他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不睦已久,这么一点冲突根本就无所谓。
殷湛这个人,从来都话不多,尤其现在换了一个身份,宋楚兮在他面前,就更觉得有很多的事是无从说起的。
两个人,相对无言。
这宴会散场已经有一会儿了,远处客人们陆陆续续自那大殿里出来。
如果叫人看到她和殷湛私底下见面,恐怕就又引起皇帝和殷绍那些人的猜疑和揣测了。
“我——”宋楚兮回头看了眼,刚想说什么的时候,殷湛却突然开口,“如果——我方才的话都是当真的呢?”
宋楚兮的注意力全不在这里,闻言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只就下意识的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她的目光实在是纯粹的不带任何额外的心思。
殷湛看在眼睛里,舌尖上明明已经打了无数个旋儿的话,就又变得无从说起。
这个时候,宋楚兮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殷湛会这么说,她却并不意外,只就抿唇笑了笑道:“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的,我现在的处境,也还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糟。”
既然是遇到了,他会出面帮她解围,宋楚兮一点也不意外。
不过她是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在有些事情上,他会是非的克制和把守,也许现在他是因为那个女人已经逝去,所以才会妥协,肯将这个名分借给她来渡劫,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绝对不会像是歪在表现出来的这样的无所谓。
殷湛看着她不掺任何杂质的坦荡笑容,以前他最喜欢见她这副表情,谈笑风生,运筹帷幄,他总觉得她与众不用,又放佛她生来就该是这样特别的一个女子。可是现在——
她却叫他感觉到深深的无奈,甚至于无能为力。
她对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旖旎的心思,她坦荡磊落,可以将他看做知己对待,一直以来,他和她之间,有着太多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他自认为论及对彼此之间的了解,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三个人能横亘到他们中间来,可是这一重窗户纸不捅破,就好像他对她的所有的一切就都成了非分之想。
这个女人,是个无利不早起的人,可是在看似不择手段的算计利用当前,他却知道她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