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宫光正殿。
镂空鎏金圆顶香炉中燃着龙涎香,轻轻袅袅的,经久不散,倒似把那浓郁入骨的药味给冲淡了不少。
高昭仪把空下来的银制莲花药碗递给了身后的内侍,拿着丝帕轻轻的给皇帝擦拭着眼角的药渍,柔声道:“陛下近来气色好了许多,想是这药效不错,看来很快就可以痊愈了。”
皇帝靠着身后的明黄苏绣龙纹软枕,却是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原本就已是外强中干,又被裴宸那个逆子的胭脂凉糕给暗害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已是摧枯拉朽,药石难救了。
只是,自己并不想这么早就放手。
太子······
他想起那个在他面前永远都是恭顺温良,明德惟馨的裴宁,却越来越感到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这个儿子。
自他卧病以来,除了不再上朝,看起来似乎一切同往常一样。
每日的奏折都会如实的送到他的面前,朝臣们也会按时觐见他,请安述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是,他还是敏锐的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奏折似是被人挑选过,只给他看一些风调雨顺,歌功颂德的折子,至于民生,税收,军防,官员任免等等重要的事情都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是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还是,想让自己这个天启国真正的掌权者,失去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变成一个任人操控的木偶?
可是自己发出的谕令并未受到拦阻,来述政的心腹大臣也俱说太子并未趁自己卧病在禁军或者是六部中安插人手。
太子也是每日前来问安侍疾,勤勉恭顺,无一丝懈怠轻慢之意。
难道是自己太过疑心之故?
想起自己或死或疯的那几个儿子,又突然有一种浓浓的疲惫苍凉之感涌上心头。
自己这九五之尊倒不如一个田舍翁,临到老了,连儿女绕膝,欢声笑语的乐趣都享受不到。
皇帝微睁了双眸,看向明艳娇媚的高昭仪,视线落到她高高耸起的肚子上。
“快生了吧?”
高昭仪伸手抚在自己的肚子上,温温柔柔的一笑。
“估摸着这个月就得生了,希望臣妾能有福气给陛下添个小皇子,将来长大了同太子殿下一起,兄弟们齐心协力,给您分忧解难,守护您的铁桶江山。”
兄弟······
皇帝的目光黯了黯。
身在皇家,兄弟,从来就不算什么。
甚至,在某些时候,只代表了争夺与不死不休。
“对了,臣妾今儿听送药的小内侍说,太医局可是忙成了一团儿,临安王直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呢,真真是叫人忧心的很。”高昭仪轻叹道。
皇帝闻言眉头一皱。
裴然前几日进宫时,正遇上霞飞阁失火,因着救人受伤的事早已有人禀报过他,原以为好生养两天也就无事了,却没想到直到现在还在昏迷着吗?
高昭仪又看似无意的说道:“临安王受伤的那天,太子妃偏又犯了急病,没想到竟就这样去了,唉,太子殿下受了这重重打击,可怎么承受得住?”
皇帝微眯这眼眸,沉吟了一会儿,缓缓的开口。
“前几日,朕精神不好,也没来及的细问,临安王素日进宫都会先来跟朕面禀问安,为何那日却径直去了东宫后殿?太子妃薛氏素来也没听说有什么隐疾心悸,为什么偏在那日急病而亡?”
“这······”
高昭仪拿帕子轻掩了嘴角,却是面露为难之色。
“都怪臣妾一时多嘴,倒引得皇上忧心,这些内情,臣妾也是一知半解,并不是十分清楚······”
她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低垂着眼眸的皇帝,似是有些犹豫的说道:“不过臣妾隐约听说,那日临安王未奉召就入宫,太子殿下也不知情。”
未奉召,直入东宫后殿,太子和自己这个皇帝事先都不知情,霞飞阁起火,太子妃病亡······
皇帝隐约觉得,这些事情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是什么呢?
有内侍勾着头碎步走了进来,跪与地上,将手中的锦盒呈上道:“陛下,这是今日言官们的奏本。”
皇帝眉头皱了皱。
“呈上来。”
内侍恭敬的递上去,高昭仪接了过来,打开锦盒,将里面的奏折放至床边的小几上。
一本,两本,三本······
皇帝的表情越来越阴沉,看到最后,却是大袖一挥,将折子尽数挥到了地上。
“竟敢说临安王与太子妃有染?这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来污蔑皇室?!”
高昭仪与宫人见皇帝震怒,俱是连忙都跪到了地上。
“陛下息怒。”
“息怒?”
皇帝冷笑一声,徒然喝道:“来人!”
从殿外无声无息的出现两个人影,单膝下跪向皇帝行礼。
“去查,这谣言是从何处传出来的!背后是何人指使?全都给朕查清楚!”
“是。”
两人低声应是,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陛下,保重龙体啊。”
高昭仪起身,小心翼翼的上前给他轻拍着后背顺气,柔声说道:“这些言官就是捕风捉影,多数作不得真的,太子妃一向端庄守礼,与太子又是琴瑟和鸣,恩爱和睦,又怎么会与临安王有染?这传此谣言之人,真真是其心可诛啊!”
皇帝不说话,冷冷的看着地上洒落一地的奏折,心里却有一块阴影越发的浓重了。
“那日霞飞阁中失火,临安王救出的人是谁?”
高昭仪手略略顿了一下,轻声答道:“听说是太子殿下从宫外请来的清查私库内帐的一位公子,好似也受了伤,眼下同临安王一起,都在东宫的偏殿中躺着呢。”
清查私库内帐,却还要从外面请人?
想到太子妃突然“急病而亡”,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去传旨,把临安王挪到朕的偏殿来,朕要亲自看视。”
“是。”
东宫。
宫婢送来早点,是几样粥品并数道精致小菜,都是极清淡的,据说,是太医的嘱咐。
顾无忧却是一点胃口也无。
她留在这里已有三天,太医天天来看诊,药也喝了不少,怎么自己这嗓子倒是一点儿也不见好?
先前还能发出嘶哑的声响,现在,竟是什么动静也发不出,连个哑巴也不如了。
太医温和的告诉她,这是药物的正常反应,过几日就会好转。
可是直觉告诉她,这太医在说谎。
药是在东宫现熬,端来时还会有宫人试药,外人是不可能在这里面动手脚的。
能让太医隐瞒实情,昧着良心说谎话的,在这东宫,也只有太子一个了。
太子这两日,并未露面。
在这偏殿中的宫婢皆是垂眉敛目,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可一旦自己流露出想出去透透气或者是想离宫的意思时,她们就会哗啦啦跪在门前,出言劝阻,若是自己要硬闯,她们会把头在地上磕的“砰砰”作响,直到磕的额头一片青红也不停止。
这是要软禁?
自己还未来得及将飞霞阁之中的情况告诉太子,难道,太子妃已经暴露,太子他已是全数知晓?
所以,现在让自己说不了话,也离不开东宫,是为了避免家丑外扬,此事泄露会让他这太子颜面尽扫?
顾无忧微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用精美瓷具盛放的膳食,心中微微一动,倏地,挥袖把它们全数都从桌上扫落。
粥泼碗倾,狼藉一地。
宫人们倒并无多少惊讶之色,只匆匆迎上来,想要收拾残局并为顾无忧查看手指,看有无受伤,甚至有人,已经急急出殿,去请太医了。
顾无忧却是飞快的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碎瓷,直直的指向迎上来的宫婢们。
宫婢们一步未退,神色中多了些急切。
只是那急切并不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安危,而是担心顾无忧的手掌会被碎瓷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