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间只有一片寂静的白,白的晃眼,寒的刺骨。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个拖着一个,一个拉着一个,犹如亡灵骸骨一般,听着钟声的召唤,从齐腰的雪地中复活苏醒,向着寒山寺一点一点蹒跚而来,无表情,无思考,一切目的只有向前。若说当日燕都城外青州难民已足够让人心惊,但与此时相比,那里算的上人间,而此处唯是一片炼狱,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地。
“公子?”仆郇开口让林子朝从震惊之中醒来,只见沈晋已不知何时偷偷溜下钟楼,正欲离开。林子朝虽未说话,但仆郇从他双眼中杀气已然明白,飞身落地,锐利的刀锋驾在了沈晋的肩上。
“林子朝,你要做什么!听我一声劝,要想保命还是少管闲事。”沈晋瞥了眼脖子边刀尖,冲着林子朝喊道,只是声音中透露了几分焦急和催促。
林子朝盯着了空,厉声问道:“同知灾情到底如何?”
“阿弥陀佛”了空叹了口气,缓声道:“公子,沈师爷说的对,为保公子安全,还是早些离开此处吧,再迟便来不及了。”
“了空,时到今日,你还要隐瞒什么?”
佛门中人讲究平心静气,了空多年修行何曾被如此打断指责,林子朝的话让他一时有些愣神,也许眼前之人他不曾看错,叹了口气,便将实情一一道来。
本来再有一个多月,刺史刘项德在同知州任期届满,若无大差错,将调升燕都,官升一级。可此番雪灾,同知属于汾河流域,自然也不能幸免,但因同知府衙之前倒卖官粮,府衙库存本就难以赈灾,为保自己升迁之路不受影响,刘项德瞒报灾情,将受灾之人赶入深山,任其自生自灭,又派人把守通往其他州府的官道路口,不许任何一灾民离开同知,走漏风声。若灾情初显之时刘项德便上报朝廷,开仓放粮,也不至于造成如今约万人无家可归,无粮可食,漫山遍野尸骨皑皑之状,天灾终究变成了人祸。
寒山寺主持悟缘方丈见此,为安灾民,便让他们住在寒山寺躲避严寒并提供食物,但寒山寺虽大,毕竟难容万人,因而仍有大部分人藏于深山,每日凭晚钟之鸣,来此领取一碗热汤借此熬过刺骨暗夜。直到昨日,沈晋带人来访,带走了悟缘方丈,赶走了寒山众人,以方丈性命相威胁,要求众人严守灾情真相。为防寒山僧侣通风报信,沈晋本欲砸毁这口铜钟,但在众人相迫下,这才罢了,因而才有了钟身上的那道裂痕。没想到百年古物,挺过了多少天灾,最终还是败在了人心之上。
直到此时林子朝终于将今日所见全都串联起来。寒山僧侣的战战兢兢,了空的欲言又止,皆因悟缘方丈的性命被旁人挟持;一尘不染的砖瓦,未有香客的寺庙,皆因这一切不过是在彻底清扫过后的假象;沈晋千方百计的阻拦让自己的行程一拖再拖,千方百计的阻止自己敲响铜钟,皆因他们需要时间来演一出好戏,需要一场不能被戳穿的谎言,城外如此,城内所谓的赈灾粥棚也是一样,一个演给自己,一个说给煜王。
玩忽职守、欺君瞒报、草菅人命,任何一项罪名,都能让刘项德万劫不复,怪不得这二人要如此费心费力,跟着自己和煜王寸步不离。以身家性命做出的这一场大戏,可不能有丝毫差错……
看着越来越近的人潮,林子朝眯了眯眼睛,沈晋要跑,没错,犯下如此恶行,万一被灾民认出,千刀万剐都是宽容。若方才没有捉住,被他溜走,只怕沈晋也不会让自己活着见到煜王。此刻沈晋在林子朝眼中已经是死人一个,而且无论他今天能否活着回去,沈晋必然是要死在他前面,只是他林子朝,现在还不想死!
林子朝握紧拳头,转身问了空,“寒山寺众共有多少?”
“.…..三十人。”
“命人速去关闭寒山寺其他三扇侧门,只留正门一处打开,并每门各派二人把守侧门,绝不能让人撞破寺门,涌入大殿。厨房有三口灶膛,立刻派六人点火烧水,三口锅,不煮粥,只煮姜汤。比起清粥,姜汤易热,时间上更来得及。剩下所有人,立刻在大殿之前,搭建五组火堆,熬煮清粥。寺中可有行医药箱之物?”
一连串的吩咐让了空脑子有些发懵,他不是只随自己匆匆参观过一遍寺庙吗,怎么对寺中布局如此清楚?看到林子朝对自己的走神稍有不满,了空打了个机灵连忙回道:“自是有的。不过……公子这番吩咐,可是要赈灾?”
“不”林子朝看向越来越近的众人,沉声道:“不过是赈灾,是为我们求得一线生机。”
民以食为天,天都塌了,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会做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林子朝深有体会。
“公子,此人如何处置?”
“林子朝,你虽是煜王身边的人,可我也是同知州府衙的师爷,在大燕官员名册上也是有记载的,今日你我是一同出的府衙,若我回不去你也难逃追责。眼下局势你我都清楚,外面那些人心里怨气可是不小,他们可不会在乎你的主子是谁,他们要的就是一个发泄口。同知灾情以前如何同你可没有关系,但一旦今儿你把事前捅破了,这万把个半死不活的灾民,你可就必须要负责,且不说你救不救的了他们,他们领不领你的这个情,单是捅破这件事,不光同知州上下三十名官员会对你会恨之入骨,就连煜王、千里之外的燕都朝堂,大殿之上的九五至尊,他们心里会怎么想,也不好说,毕竟你可给他们给了个烫手的山芋,明哲保身,官场亘古不变的真理。你是个聪明人,就别给自己找麻烦。”
沈晋的话林子朝很是同意,有错吗?一点都没有,反而他看的清楚,想的透彻,自己若真把这事捅破了,无疑给大燕上下百官,给燕皇一个大大的耳光,明白的告诉他们,在其治下数万人曝尸荒野,但他们却全然不知,什么学富五车,身经百战,统统不过是被人蒙蔽的蠢货!
只不过有两点沈晋没有想到。一、外面的人若知自己是煜王侍从,必然也不会放过自己,这不错,但他林子朝惜命,他还不想死在这儿,所以为了保命,他会不惜一切。二、别人也许是,但越则煜可不是一个为了明哲保身而放弃自我的人,这些灾民不仅他林子朝会救,越则煜更会,毕竟只有见识过死亡才会知道生命有多宝贵,更何况一个只是嘴上嘲讽,实则替旁人打点一切的人,心又能有多冷?
林子朝目光扫过沈晋和其他五名衙役,沉声道:“你们五个,明知灾情却瞒而不报,与刘项德和沈晋视为同罪,按律当诛!但我今日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你们可要?”
五人跪在地上,纷纷点头。
“你们五人速速脱去身上的衙役服,一人立刻驾门外马车,前去府衙面见煜王,将此处之事和同知灾情告知煜王。记住,在未见到煜王之前,不可对任何人提及一句。其他四人去后厨帮忙烧火煮水,不到危机关头,万不可出来,以免被人认出,祸及性命。”
沈晋一听不妙,当即大喊:“别听他的,你们可别忘了,欺君乃是大罪,岂是他一个无官无职的人说了算的。快快帮我解开,离开此处,刘大人必会保你们性命误无虞。”
看到五个人的犹豫,林子朝一声冷笑将越则煜曾给他的避毒珠扔给其中一人,“将这个交给煜王,我的话的确不能,但大燕四皇子越则煜能!你们只是普通衙役,只能听命于刘项德和沈晋,若日后盘问起来,说一句你们曾想多次上报朝廷,可沈师爷以你们家人性命相胁,暴行相施,不得以屈服。依照大燕律法第一百六十三条,你们是可以免去重刑。”
“林子朝,你个小人,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这么做过!”沈晋呸了一声,冲林子朝大叫。
“这可是你说的明哲保身,我不过是在现学现用。你能把这数万人的生命视作如同草芥,我为何不能无中生有?还有…….我不是什么——恪守仁义的君子。”林子朝收了笑容,冷声道:“仆郇,将沈晋绑在大殿之前的那棵树上,绑紧了,一会挨打的时候可不能还手。”
五名衙役见这个林子朝对沈师爷的样子,一阵胆寒,又听林子朝给他们支了一招,免去后顾之忧,立马拖了衣服,照着吩咐各忙各的。林子朝不听沈晋的求饶大骂,转头盯着不远处已经清晰可见的人潮,沉默不语。他知道那些衙役按律同罪,但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周安生,那个曾经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的衙役,那个被推做替罪羊的七尺汉子。他们同他,似乎也没什么两样,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但愿越则煜在见到避毒珠后能明白自己的意图。
……
当第一个人抬脚跨过寺门之时,院中的火堆才刚刚点燃。
“给我……一口……吃的吧,给我吧……”
“给我的孩子吧,给我的孩子,就一口——”
“我要……我要吃…….不然会死。”
一只只手,伸向依旧冰冷的铁锅,跳跃的火舌依旧不敌锅内冰凉井水,煮不熟连锅底都不曾铺满的米粒。
了空看着疯狂的众人,连忙劝道:“大家别急,等等,热姜汤马上就好,这些粥还要在等一等,都有,都有,别挤,大家别挤,小心受伤。”
“给我吃的,吃的……”一人伸出一只布满冻疮,已然冻肿的手,径直伸向铁锅之中,灼热的火舌将这只手团团围住,如同送入狼群的羔羊,丝毫不会松口。烈火对血肉,岂有不赢的道理?烧焦的气味,刺啦的声响,像极了在炭火上烧烤的羊腿,只是眼前,被火烤的不是其他,而是人手,长在人身上的那只手。旁边的小僧人眼睛手快,将他拉出了火堆,看着焦黑的手,小僧人瞪大了眼睛,伤成这样,一定很也疼吧。但当小僧人抬头,看见的确是那人一双直勾勾的眼睛,他的目光只看着那装着食物的铁锅,不敢眨眼,生怕锅中的米被人抢走。
刺骨的疼痛和一碗清粥对于一个饿惨了的人,算的了什么,哪怕砍了手去换一碗粥,又有何不可?民以食为天,从来不是一句不痛不痒的俗语。
人越来越多,寒山寺的僧人拦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没有人在贸然上前,大家每个人找着离熬粥的铁锅,找着离食物最近的地方,静静的站着,双眼不离,一言不发,只待生米成粥的时刻,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前,抢粥入口。
站满百人的的院中,静的诡异,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只有烧水的咕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