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不料,等待他的却是空荡荡的回响。他从当天中午一直等到天黑下来,又从天黑等到了夜半钟响。期间,他带芽子去饭馆吃过东西,但又马上回转来,然王宅一直紧闭大门。
他只得找一个旅馆先住下,但旅馆的住宿因目下南京要举行运动会竟陡然紧张起来,找了几家旅馆都说客满了。最后,他只好抱着芽子在王家门口蜷缩着过了一宿。王小姐(包括其家人)竟一夜未归。接下来又等了一天,情况亦然。
最终在中山大道后面的一条小街上找了一家旅社住下后,他又往王小姐家跑了两趟,仍是无果。他心中起了忧虑、焦愁,时间就在失望中过去了两天。看来没辙了,一时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他只好冒险到侯府外转悠。
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衫,戴了一顶浅灰色毡帽,拿着一柄带花边的灰色小阳伞,抱着女儿,小心翼翼,远远地离侯府的院墙游走。每当他试图走进侯府大门一些,站在门口的卫兵就吼道:
“瞎了狗眼吗,也不看这是啥地方!”
他战战兢兢。愤懑和失望几乎使他掉下泪来,但这比起他的痛苦、比起他内心的激荡来,却又微不足道。他似乎隐约瞥见莺时的身影,瞥见她在这堵厚厚的院墙里走动,瞥见她的笑容、她含泪的眼光。她就在院墙的里面,在寂静之中,在他心间跳荡。
浮世欢 第五十四回(3)
他低着头,脸色苍白,或蹲,或站,或缓缓地踱步,他的眼睛几乎不敢往院墙里面看。他什么也看不到,除了墙壁和屋顶以及天空中飞翔的鸟儿。女儿在他怀里打瞌睡,或一边咿呀说话一边手刨足蹬。他的嘴角出现轻微的抽搐,虽极力保持平静,但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之感。有几次,汽车从侯宅里轰轰地开出来,他一听到响声就赶紧躲避起来。他感到了自己的怯懦和卑微。
一时间,他似乎悬在空中,随时都有坠向深渊的可能。他心里沮丧,但还是抱着最后一点梦的碎片不放。他怀着一份希望。此时,来自全国各地的运动员正在南京中央运动场上如火如荼地参加各项体育竞赛,这便是希望所在。
他改头换面,到运动场去:希冀莺时会和侯府上的人来观看比赛。
在运动场上,他努力不错过任何一个正在展开的比赛项目。观众在看比赛的时候,他看观众,在观众席周围来回穿梭。他眼睛不大好使,又担心有人将自己认出来,还带着孩子,因此要把每一个到场的观众都看清其难度可想而知。这是一桩无望的事情,他从头至尾,从开赛到闭幕,都没有在观众席上看到他期待的人儿。整个这段时间,他无心看比赛,就算比赛到了最高潮,哪怕运动场上最耀眼的明星创造了激动人心的短跑纪录、连夺游泳桂冠、激烈的足球赛冠军争夺,都没法引起他的兴趣。他唯一关注的是莺时有没有到场!在他看来,这样一场盛大的活动,她理应得到观赏的机会。
他又怎么能料到她在受难呢?
热闹的运动会结束了,当闭幕式上东北选手朗读《告别书》“诸位有家回去,我们随地漂流。热烈希望下届运动会在沈阳举行,恢复东北河山颜色……”一时间,全场齐声高呼的爱国口号,巨大的声潮突然把他搂在怀里的女儿弄得哭叫起来。在女儿尖利的哭声和人们的呼喊声中,他黯然离开,同时百感交集,那憋在心里的感伤和失落再也控制不住而爆发。
这是一个美丽的季节。
天空晴朗,气候宜人,掠过头顶的鸟儿弹动着生命的音符。那温煦的阳光,那路边盛开的花丛、喧嚣的人声、鸟儿的鸣啭与汽车的轰响、轻如鹅毛的云朵,那周围的一切景象都开始给他一种隐隐的压迫之感。
七天后,父女俩重返上海。在返回的前一天他又到王小姐家去了一趟,这一次他正好撞到了王小姐住校的父亲回家来。他从王父口中得知,王小姐已于半年前毕业并不顾父母反对做了一位战地记者,去了北方。临走时,他又询问起关于阿晋的消息,王父说并无阿晋的消息。而他写给王小姐的信返回了他的手中(其中包括探问阿晋的信)。他一直担心寄信的地址有误,原来是王小姐没有看到!得知这些,他心里反而愈加失落、怅然。
以后,他又冒险到侯府外转了几圈,觉得彻底无望了,便怀着虚妄、失望、哀戚和不祥的预兆登上了返回沪上的火车。
在登上火车那一刻,他用沙哑的声音对孩子说:
“看不到你妈妈,我们就走了吗?”
说完,眼泪便汹猛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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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菲律宾小鬼:其时在上海的舞厅中,以菲律宾乐队居多,这些乐队大都是老板派人到马尼拉等地花重金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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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五十五回(1)
好似一个怅惘的、奔波得精疲力竭的人,月仙回到了上海。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噩耗、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逸卿在大都会舞厅遭到枪杀!
一时间,沪上各报将整个事件炒得沸沸扬扬,有说是情杀,有说是仇杀,甚至有说是政治性枪杀,到了以讹传讹的地步。
事件大致经过是这样的——
一九三三年十月九日,凌晨,大都会舞厅人声鼎沸,舞池里几十对舞客随着音乐伴奏正跳得起劲,在场边休憩的逸卿与两个舞友正说着闲话,陡然从音乐台右侧跃出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拔出藏在腋下的手枪朝逸卿的方位连发四枪。逸卿头和肩中弹,另外两枪分别命中两位舞友的胸腔和手臂。逸卿当场倒地。舞厅顿时乱作一团,人群大呼小叫、抱头鼠窜,杀手乘机溜走。逸卿未及送到医院即已断气,胸腔中弹的舞友(后来被证实为国民党某要员秘书)抢救无效身亡,另一舞友(逸卿要好的四位公子之一)因只伤及手臂得以躲过一劫。据多数报纸分析,此为情杀,亦不排除政治性枪杀的可能——也就是说逸卿之死乃误杀。总之,从事发时情形看来颇为错综复杂,一言难以说清。
逸卿死了。
月仙无法相信,一个曾鲜丽的女子怎么会和这般阴惨的血腥事件联系在一起?简直是对生活的嘲弄与不公!他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整个人变得像柱头一样僵硬,随之身体里传来某种噼啪声和爆裂声。他周围的一切都不可挽救地坍塌、崩垮了!
他希望这件残暴的、无异于惊天炸雷的事情会激起屠老板的愤怒,或者会痛心疾首——对整个事件作出关键的反应!但是屠的决定令他失望:不予追究,且对此表现冷淡。或者说为了事业和家庭,屠竭力拒绝牵扯其中。不久之后,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屠竟收回了过继到逸卿名下的房产,卖掉了送给逸卿的汽车和其生前用过的什物及值钱的玩意儿,并用卖掉的车钱打发了逸卿的母亲。
逸卿的母亲在逸卿死后哭得不成个样子,离开别墅时亦哭哭啼啼。
预料不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无法预料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凄惨残忍之事接踵而来。月仙一时失落了魂魄一般,就像逸卿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好像他去了一趟南京,侥幸躲过了一劫,却致使逸卿遭受了生活的毒箭一样。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感到软弱,无能为力。从一种心理上,他觉得自己难逃其咎——因了自己曾拒绝逸卿的情意而酿下了祸根,他悲伤而难过。他未想到过自己会悲伤难过:他打心里对这个女子怀有好感!
且能说“喜欢”吗?他曾对她说:“我已有妻女!”
他承认心里只有一种感情,唯一一种压倒一切的一成不变的固定的感情,和由此衍生的情感,并呆滞不动地停留在幸福的幻影之中。也就是说,他躲避、拒绝了逸卿的感情时,真正想说的话,他要说的比他说出来的那句“我已有妻女”更令人绝望的话——“我的心已经死了!”
他的心已经死了,这是基本理由:他被爱情折磨得痛苦不堪,自我分裂,已经不会再产生其他任何情感。他努力遏制那种老生常谈似的痛苦,满怀激情地拥抱幸福的幻觉,忠诚地揪住自己的责任,持续不断地加深脑子里那固定不变的形象。实际上,他尝试是在幻想中将莺时与自己分离。他尝试着,他想让莺时一劳永逸地从精神上离开他,却令他心碎!他也尝试着去接受逸卿对他的情意,但在他的脑子里只翻腾着一个形象:周围全是莺时!他在逸卿面前,不管是喜欢还是逃避,心里总感到有些慌乱。因此他极力把持分寸,不急,不躁,不恼,不悲,亦做到令人不厌。他就像一条鱼在一种焦虑的鱼缸中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