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当以后,月仙离开海岛,重返上海给采娥治病。
此时,复苏的上海到处都是一片繁忙景象。这两年间,中国发生了复杂而多面的变化:红军经历了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和艰苦卓绝的长征之胜利,边疆动荡不安,喧闹的新生活运动,币制改革,经济不景气与复苏,华北事变(日本为蚕食、分割华北而制造了一系列事件),一二·九运动,日本向华北大举增兵,等等。处在危机四伏旋涡里的整个国家正欲燃烧!
回到上海后,月仙先把采娥送进医院,然后在医院附近临时找了一家旅馆。暂时安顿下来,手里的现钱已快用光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既不刮风,又不下雨,他携了女儿拿上存折,坐上人力车直奔银行。一路靠在车背上,他眼光扫视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心里翻起了陈账,想着昔日攒下来的积蓄,不觉感到几许欣慰与踏实。
行驶在往昔的时间中,穿越嘈杂的街市,新陈代谢,生死交响,上海的人口似乎依然不减,不仅不减,反而是增加起来了!马路上熙来攘往,许多条热闹马路的行人可谓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如果是初到沪上的外乡人,看到眼前如许繁闹场景,定会茫然“不知所以”的吧?这勾起了他的往事种种,竟深深地惆怅起来,当前的人群,南京路上的人群,是否有人还记得那名动一时的戏子?记得不久前那漫天的炮火?一切都在一衣带水之外燃烧着呢!人们却是那样的淡漠,似乎不留一点痕迹!
迎面吹来暖洋洋的气息,又一个热烈的夏天快到了!不禁想,两年多时间转眼就过去了,自己还以为漫长!风吹散了他的一头长发,吹乱了他的思想,芽子倒喜气洋洋——眼前的一切都新奇呀!他亦微笑着,除了一副摘掉了两年的眼镜重新戴在脸上有些不自然而外,心底倒是开朗的。
那在前头跑的车夫,这会儿回过头来道:
“先生侬做哪一行咯?”
月仙听此话,不由一愣,因道:
“您看我像是做啥行当的呢?”
车夫倒笑了,说,“阿拉觉得先生侬面熟来!”
月仙不禁有些欢喜的忐忑,以为这是撞上以前的戏迷了,但却又不敢声张免得难堪。直至到了目的地,下车付了钱,他连说“劳驾”!
然而,接下来却让他措手不及!——他所存钱的这家银行竟已经停业破产!而且很快得知:上海多家银行、钱庄早在一九三五年上半年就因金融危机而倒闭——乃至迫使政府改革币制即是印证!他一下慌了神,脸色骤变,打心底升起一股子寒气,阳光照在身上,犹如芒刺在背。
芽子看到父亲的样子,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这会儿也噤声不动了,摇撼着他的手,扑闪着天真的眼睛,歪着头,脆声道:
“爹,你怎么了?”
月仙大脑一片空白,待回过神来,摸了摸女儿打着小辫子的脑袋,道:“没事儿,没事儿……芽子……”
说着,勉强挤出了笑来,却连腿也软了。
在倒闭的银行前胆战心惊地转了一圈,他想到了去找屠仁福。当初屠可一再告诉他,其银行不受政府控制、没有政治风险等因素的影响,靠的是信誉……即使有事也可以马上将钱款全数(外加利息)返还给他,足可以放心的!再且,屠聘请他教戏的大部分酬劳都直接替他打入账户了的。心说,即使拿不全积蓄,教戏的报酬屠总会付予他吧?殊知,给采娥治病还需费用哪!
怀着最后的希冀,他便要马上找上门去。招了一辆人力车往租界里屠公馆去的时候,他一路上都笼罩在一种忐忑不安的情形当中。芽子坐在他的腿上,摸着他的手,说:“爹,你出汗了?”
接着又说,“我们家里(岛上)养的鸡怎么办?它们也出汗吗?”
他说:“鸡不出汗,人才出汗……”
看了街上来往的人,她又说:“这里的人真多,他们不干活吗?”
浮世欢 第六十六回(2)
“‘汽车’为什么会叫呢?”
“这里的房子真高,人也住在里面吗?”
“爹……”
她有无尽的问题,对新世界充满了好奇与疑惑,全然不知道大人的忧愁。车夫很快把他们父女俩拉到了屠公馆,但正如他所担忧的,他没有见到屠!屠公馆已易主人。之后得知,屠已经举家迁离了上海,避到了香港去了。他欲哭无泪。
世事是这样的不测!
在回医院的路上,月仙不敢再坐车子了,只好徒步走。他牵着芽子在繁闹的街路上穿行,待芽子走累了便把她架到背上。芽子还小,不知道父亲心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只是不解地道:
“爹,我们为什么不坐车呢?坐车多快呀!”
他无言以对,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阴沉、苍白、暗淡,一面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一面惆怅地环顾周遭景况,像个坠入迷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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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六十七回
月仙携着女儿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似乎陷入了万念俱灰、一蹶不振的状况,精神一下子崩塌了,随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犯迷糊的绝望感。不过,在震惊与慌乱后,他反倒平静下来。
绝望和悲伤是徒劳的,他觉得:命运早就为自己布下了陷阱!
在闹哄哄的街上走着,他转头对背上兴高采烈的芽子说:
“爹现在是一个穷光蛋了……”
“啥叫‘穷光蛋’?”
“就是啥也没有了……”
“爹不是还有芽子呢吗?”接着,“除了芽子,还有姑妈哩!”
他叹了气,“咱们要是治不好姑妈的病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