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宏儿端坐在龙椅上,接受众人的朝拜。以往这里所有的侍卫,太监,宫女,统统地跪下去:“参见陛下。”
陛下,不是殿下了。
他睁大眼睛,好奇地看。
弘文帝就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的小脸上,写满了疑惑不安和震惊。但是,他很快拉住了孩子的手,威严地宣布,替小皇帝如何打赏。
众人喜气洋洋地退下去。
宏儿才松一口气。
原来,做小皇帝就是这样啊?除了跪拜不同,一切都有父皇做主。多好啊。他悄悄地贴着父皇的耳朵:“父皇,我本来还在害怕呢……有您在,我都不怕了……”
弘文帝笑起来,但是,笑容并不长,神色变得非常凝重:“宏儿,以后,你要自己做主了。”
“可是,我懂不起耶……”
“记住,不能说‘我’,今后,要说‘朕’。”
“朕……父皇,朕懂不起耶……”
“懂不起的,就问太后,太后会一一教你。宏儿,我们该去参见太后啦。”
“好耶。”
孩子早已按捺不住,急于回慈宁宫了。
这一次,可不是以前随意蹦蹦跳跳的回去了,而是坐了仪式十分庄重的辇舆,法架,很慎重其事地往慈宁宫走。
父子二人并坐,明亮的黄伞盖下,前后各自一排整齐的宫娥,然后,是开道的太监。
小孩子本要习惯性地去拉父皇的手,但见父皇正襟危坐,他便不敢,自己也挺直了腰板,直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这一段路程,忽然变得非常漫长,非常压抑。
他有时悄悄地看父皇,但见父皇的眉头也微微皱着,神色仿佛非常不安。
他不敢问,辇舆已经在慈宁宫门口停下。
“太上皇帝和陛下驾到!”
通传的声音一声声传出去,那么威严,那么清幽。
芳菲坐在正殿的主位上,静静地听着。从太后晋升为太皇太后——仿佛身份更加显赫。但是,寂寥,却在更加加深。
她看着自己身上那套隆重的服饰。甚至头饰,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
可是,心里没法不喜悦——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的登基大典。
如果不能给他寻常小孩子的幸福快活,那就必须给他王位。快乐和生命安全——必须选择其一的情况下,她只能如此。
门外,响起脚步声。
新登基的小皇帝,很规矩地进来,一步一步,都按照皇家的礼仪,再也不是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
他认识的人,张孃孃,红云,红霞,乙辛,赵立……以及慈宁宫上上下下的所有宫女太监。他惊奇地是这些“熟人”——尤其是张孃孃,以前,太后令她们不必向小太子行大礼,因为她的岁数太大了。
但是,今日她们都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而且,掩饰不住的喜气洋洋。
“参见太上皇。”
“参见陛下。”
尤其是在向孩子行礼的时候,她们虽然庄重,但是,脸上总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仿佛是看着自己最最心爱的孩子,终于得偿所愿。
每一个人都有丰厚的赏赐。
这赏赐的级别,甚至不是太后定的,而是弘文帝替他安排的。尤其是对于那几个老宫女,老心腹,赏赐更是分外厚重。
这是对他们的特别的礼遇——也是特别的枷锁。
因为,他们终生不能出宫了。
终身必须守在小皇帝身边,以免泄露他身份的秘密。
芳菲一直端坐着,看弘文帝的赏赐。
然后,宏儿跪下去叩头:“宏儿参见太皇太后。”
“宏儿,起来吧。”
孩子放松了一点,在她身边坐下。
她的目光这才落在弘文帝的身上。弘文帝,一身太上皇的服饰。
一个人,仅仅是换了一套衣服,一个称谓而已。但是,看上去,却憔悴得那么厉害,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她心里一震。
弘文帝的脸上却带了笑容,笑得若无其事:“太后,宏儿终于登基了。我也了却一桩心事了。”
他很随意,很悠闲地在她的旁边坐下。
这笑容令他的眉梢眼角开展了一点,不那么凝重,也不那么憔悴了。仿佛一切,很快变得云淡风轻。
“太后,这次真是要辛苦你们了,宏儿必须在开春后,在立正殿登基,正式昭告天下,继承大统。”
芳菲面色惨白。
这一点,她不是没想到的。
宏儿,必须回平城的立正殿登基。
必须回到平城,回到北国的都城,接受万民的朝拜。今天在北武当的一切,只是临时的登基。到了平城,才能是真正的改元大典。
一个国家的皇帝,没有道理,一直住在陪都。
宏儿,必须回到平城了。
而自己,也必须回到平城。
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心心念念,午夜梦回,都不敢靠近的立正殿。但是,自己的儿子,却要在那里登基。
孩子不知大人的心事,只是很兴奋:“太后,我们终于要回平城了么?平城好玩么?”
他回去的经历,已经淡忘了。
而且,只局限在皇宫里面。
弘文帝微笑着替儿子解答:“平城气候苦寒。而且,边塞遥远,粮食的供给,物产的丰富,都不如北武当。但是,平城非常雄壮,沉浑,是我们北国的都城,自然有它的吸引人之处。那里的大街小巷,比北武当的街道大多了……”
孩子好奇地问:“比曹家沟还大么?”
北武当的曹家沟,经过数代帝王的经营,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城市。里面酒肆亭台,各种绫罗绸缎,小商小贩……但凡其他城市有的,这里都有。
所以,历代来度假的君臣才乐此不疲。
芳菲虽然少有去哪个地方。但是,宏儿却每一段时间,都会被带去逛一圈,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贩夫走卒,寻常人的生活。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的。
弘文帝笑道:“宏儿,你还只知道一个曹家沟。北武当的四面城,比曹家沟不知道大多少。尤其是西城,这几年特别繁华。不止有北国的金玉珠宝,还有许多来自南朝的各种新奇的玩意儿,甚至还有西域商人在那里卖葡萄酒……”
“父皇,就是您玄武宫里的那种葡萄酒么?”
“嗯。他们卖葡萄酒,必须盛在夜光杯里。所以叫做,葡萄美酒夜光杯。”
“是不是很好玩?”
“你回去看了,肯定会喜欢。”
孩子微微有些雀跃,转头看太后。
却见太后的脸色一直很平淡,也有点恍惚,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父子的议论声。他娇嗔地拉着她的手:“太后,我们回去么?”
芳菲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见孩子仰着头时候的小心翼翼——他必须躲避那前后的珍珠串,不能如过去那般随心所欲,否则,便会打在自己的脸上。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三道红痕了,都是珍珠串打的。
也许,再过一些日子,他才能完全地适应。
“太后,你会和宏儿一起回去的,对吧?”
儿子登基,岂能苟延残喘地躲藏在北武当?自己必须回去。必须和他一起回到平城。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的借口了。
她点点头。
孩子得到首肯,兴奋得拍拍手:“父皇,太后答应啦。太后会回平城啦。”
弘文帝也一笑。心里无限的酸楚。等了多少年了?自己都从皇帝到了太上皇,她才肯回去——仿佛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不经意地轻易挥霍掉了。
他和颜悦色的:“宏儿,你先去休息了。”
孩子本要撒娇,忽然看到自己冠冕上的珍珠串,意识到,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了,只是点点头,恭敬地给父皇太后请安。
众人来护送他回去——从此,回到玄武宫,回到正式皇帝的寝宫。
他先走。
只余下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二人。
所有人都被屏退在外。
诺大的屋子,一桌酒菜,一壶甜酒。旁边的火炉燃烧,发出吱吱的声音。
两个人互相对视——真真是红颜未老头先白。
彼时,他成了太上皇,她成了太皇太后。两个人,都觉得前所未有的苍老。
他斟一杯甜酒,淡淡的,几乎不算酒,只是饮料而已。他先放在芳菲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微微一笑,举起杯子:“芳菲,我们总算轻松了。”
轻松了么?真的轻松了么?
他的眉梢丫角,真的露出放松的笑容——连笑容都是漫不经意的。仿佛一个疲倦到了极点的人,终于彻底把自己恢复了精神。
芳菲没有端酒,只是看着他那身灰色的衣服——太上皇和皇上——一字之差,就连衣服都差了很多——不是质地上的差异,而是色彩上的差异。
太上皇,仿佛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形容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