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北丞是下午两点接到的电话。
那时候他正在开会,本来打算开完会后给南乔打个电话,没想到就接到乔瑾槐的电话,“三哥,早上三嫂乘坐的,去旅游的大巴在停靠休息的时候遇上化雪引起的山体滑坡,车子被推到了下面几百米高的悬崖。”
莫北丞去过白鹭山,不是一路高速到底,在稻谷口下高速进入山路,道路崎岖不平,有时候极其狭窄。
但那里,的确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雕琢出的天然美景。
两面高耸的山峰,云海、积雪、成片的绿植……
太阳升起来时,释放出万丈的金芒,将山顶的白雪染得通红一片。
白鹭山是六年前才申请上的5A景区,这么多年,除了有些学艺不精的人开车坠下悬崖,还从来没听说过有山体滑坡、地震、雪崩这一类的自然灾害。
所以当时南乔说去白鹭山时,他虽然不放心,但也没有反对。
莫北丞豁然从位置上站起来,凳子因为他用力过猛的动作直接摔翻在了地上,他瞬间变了的脸色让会议室一众人噤若寒蝉。
男人快步往外走,带起的风像刀刃一样刮得人脸生疼。
助理先他一步将会议室的门打开。
“车上的人呢?”
“武警已经赶往搜救了,具体情况还不知道。”
话音落下,莫北丞就已经看到乔瑾槐了,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手机,面色紧绷凝滞:“三哥。”
外套是匆忙间穿的,有几处还很凌乱,他走过来,跟在莫北丞身侧快速走向电梯,“记者已经到了,估计没一会儿新闻就会播了。”
莫北丞给南乔打电话,然而听筒中却传来冰冷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还是如此。
“shit,”他爆了句粗口,挂上电话匆匆进了电梯。
按时间来算,大巴应该是在峡谷那一段,也只有那一段路有山体滑坡的可能。
乔瑾槐看了眼莫北丞,只觉得他眼睛底下有点青,苍白的脸上压抑着肆意耸动的某种情绪,像是处在暴躁期又隐忍不发的野兽,他接过他手里的车钥匙,“三哥,我来开。”
莫北丞没有逞强,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不适合长途开车。
车子开到中途,现场的新闻就出来了,受牵连的不只公司的大巴,还有十几辆私家车,具体伤亡人数还没有出来。
武警已经到了,正在想方设法实施救援。
五个小时的车程,乔瑾槐硬是三个小时就开到了,车子离出事地点还有一段路就被武警拦下来了,“抱歉,前面道路大面积塌方,暂时不能通行,请绕道。”
莫北丞抿唇,声音又冷又沉:“我妻子在受灾车辆中。”
他站在那里,脸色紧绷,像一棵高大挺拔结了霜的松树。
“这里的都是家属,”那人用下巴指了指周围低声哭泣的人,“不让你们进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冰雪融化,山体随时都可能造成第二次滑坡,现在我们的官兵正在进行抢险,你们先耐心等待。”
耐心等待。
莫北丞如何等得了。
他在部队这些年指挥过各种抗震救灾的现场,那些惨烈,他几乎不用回想就能自动的出现在他脑海里。
后面又有一辆武警车开过来,莫北丞的车挡了道,对方不停的摁喇叭提醒。
这边的武警官兵已经不耐烦的推他们了,“赶紧让让,耽误了一秒钟救援,那些被埋在下面的人就多一分危险。”
莫北丞的目光骤然生冷起来,他第一次后悔,没有将退伍证扔在车里。
乔瑾槐去挪车,莫北丞走开了一步去打电话。
挂了电话没一会儿,就有人匆匆从山上下来,撩起警戒带,对着莫北丞一脸歉意的道:“莫少将,真是对不起,我是武警中尉蒋政煜,我手下的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快请。”
莫北丞没时间纠正他的称谓,进了封锁区域后,快速朝着出事地点跑去。
他虽然已经退伍,但还是在坚持每天锻炼,很快,那个来接他的武警就被甩在了后面。
滑坡的面积有点大,车道不宽,仅供两辆客车错车而过。
已经投入搜救了,但因为地方不大,道路旁边就是悬崖,又要提防二次滑坡,所以很有局限。
记者被拦在安全范围之内。
莫北丞抿唇。
赶上来的蒋政煜见他盯着那处滑坡,急忙解释:“滑坡的原因是因为这上面有个私矿,过度采挖,又遇上这几天天气骤然加温,雪水融化导致的土质松软。”
“有救出来的人吗?”
“有四个,但都是在边缘,没有完全埋压,已经送往医院了,但这后面的……”
蒋政煜欲言又止。
但莫北丞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离出事到现在已经三个多小时了,即便救出来,也不可能有生命迹象。
他拿出手机给乔瑾槐打电话,想让他去查送医院的四个人里面有没有南乔,摁了两下没反应,才发现已经自动关机了。
蒋政煜将手机递给他,“莫……”莫北丞已经退伍,他再叫他之前在部队里的军衔不合适,“莫先生。”
莫北丞没接,“你让人查一下,送到医院的四个人叫什么名字,还有,逃脱的那一批人里,有没有AC的员工……”
他来,不仅仅是为了沈南乔,还为了那些员工。
话还没说完,有几块碎石从上面滚下来,他抬头去看。脸色一变下,急吼道:“都让开……”
根本来不及说多余的话,山上泥土急速坠下……
好在参加抢险的都是有经验的武警官兵,没有百姓,所以莫北丞一喊,所有人几乎条件反射的朝着安全地带跑去。
二次滑坡的泥石量不大。
也正因为不大,冲击力小,所以都堆在了路上。
将埋在下面的人压的更深了。
没等蒋政煜打电话,乔瑾槐就上来了,他是跑上来的,撑着腰喘气,“三哥,我查了,送医院里的四个人里没有三嫂,AC的员工逃出来了两个,但是吓晕了。”
莫北丞垂在两侧的手都攥紧了,但在自然灾害面前,他除了挖和指挥别人挖,什么都做不了,而且还得小心翼翼的挖。
他夺过就近一个人手里的铁锹,奋力的挖土。
蒋政煜接到上面的电话时就听说了莫北丞来的目的,不动声色叹了口气,“据当时在后面的目击证人说,有几辆车被推到了悬崖下边,其中包括一辆旅游大巴。”
但这么高的悬崖,几乎毫无生还的可能。
这句话他没说。
因为他说这话时,莫北丞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睛是红的,额头上和手臂上的青筋绷起,手上拿着铁锹,手臂和衣服上都是泥,脸上也沾了点,根本看不出半点传言中莫三少的矜贵。
莫北丞明显是在极力控制着情绪。
他毫不怀疑,自己这句话说出去,他就会挨个结结实实的拳头。
莫北丞握着铁锹看了眼山下,半山上雾气缭绕,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况。
“大巴上的人下来了吗?”
蒋政煜:“……”
这个当时没问。
对方受了惊吓,说话都哆嗦,他了解了个大概,就让人扶下去了。
莫北丞将铁锹塞到乔瑾槐手里,对蒋政煜说:“拿工具,我要下去。”
蒋政煜震惊的睁大眼睛,随即沉下脸,严肃的道:“莫先生,我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但是你我都知道,这种情况下掉下这么高的悬崖生存几率几乎很小,而且现在雾浓,崖底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无可预估的危险,更有可能会再次滑坡,而且现在天已经黑了,危险更是无法预估。我们的武警已经从另一处下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而且,莫太太也不一定是和车一起掉下去了……”
这一片的峡谷是天然形成的,后期也只是修了路,并没有开发,他们需要自己开出一条下去的路。
所以耗时有点久。
莫北丞看着下面一层白雾,低声呓语:“我倒宁愿她是跟着车一起掉下去了。”
至少那样还有一丝生的可能。
他说的很轻,除了站在他身边的乔瑾槐,其余人都没有听见。
莫北丞转身看向蒋政煜,一双眼睛又黑又沉,带着不肯妥协的绝对坚持,“我亲自下去。”
“不行,”蒋政煜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态度坚持,声音冷硬,“莫先生,你现在已经退伍了,也不是这次搜救的特邀人员,所以我们不会允许你下崖,更不可能给你提供任何工具,请你遵守一个作为普通公民的规矩。”
莫北丞根本没听蒋政煜在说什么,他站在悬崖边研究了一番。
雾气上方的岩石凸起较多,而且还有植被,徒手下去不成问题,下面的看不见,所以无法判定情况。
只是不知道经过了雪水长时间的冲刷,凸起的岩石有没有风化松动。
蒋政煜第一次接触莫北丞,完全不了解,自然不知道他站在那儿一声不吭的往下看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被说动了,放弃下崖的打算了。
但乔瑾槐却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扔了手里的铁锹,一把扣住他的手,“三哥。”
他紧咬了下牙关,抬手脱了大衣扔给他,“我去。”
山体可能再次滑坡,岩石可能风化松动,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拼经验拼体力了,而是在拼运气。
如果真要堵,拿他这条命跟老天堵。
莫北丞肯定不会让他下去,“你没有徒手攀岩的经验,体力不足,真要下去,就是两条……”
他突然顿住。
乔瑾槐却听出来了,连三哥自己都不抱希望南乔还活着,他下去,只为了带她上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蒋政煜原本没注意,后来见他们拉扯,才仔细听了听对话内容。
“莫先生,你这是在玩命。”
莫北丞淡淡的冷笑,“我玩命的次数多了,不在乎这一次。”
以前在部队,抢险救灾、出特别任务、真枪实弹训练,哪次不是在玩命。
“那就只能对不起了。”蒋政煜退后一步,扬声:“陈联、王敬文,看好莫三少。”
莫北丞眯起了一双锐利的眼睛,冷漠的哼笑一声:“你觉得,凭这两个人能拦得住我?”
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屑的意思,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屑对他们表露出丝毫不屑的意思。
蒋政煜不知道莫北丞在部队里有多厉害,但年纪轻轻能做到少将一职,除了不凡的背景,自身能力也是非常重要的。
但不管他曾经多么战无不胜或让人闻风丧胆,现在,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民群众。
他不能让他下去。
“拦不住也得拦,莫先生也曾在部队中,还身居高位,就该理解部队的规矩,作为一名军人绝对不能让群众涉险,除非今天我们的人都被埋入这泥石流之下。”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的对峙着。
莫北丞一身笔挺利落的黑色装束,矜贵淡漠却仿佛浑身沾着狠厉的血光,让人战栗。
此时的他,身上的气场全然不是作为AC董事长时候的,而是部队里,曾经那个让人敬畏、不敢违逆的莫上将。
最终——
蒋政煜败下阵来,冷着一张脸抬手,“给莫先生拿工具,”又指了两个,道:“你们两个,一起下去。”
莫北丞脱下大衣,只穿了件厚薄适中的衬衫。
他熟练的套好装备,又试了试崖边岩石的坚硬程度,那两个人也已经准备就绪。
乔瑾槐不放心,皱着眉叮嘱:“三哥,你小心。”
“恩。”他蹲身准备下去。
乔瑾槐还要说话,但是放在外衣包里的手机响了,他本来不想接,但现在特殊时期,每个电话都很重要。
事情才出,公司那边已经闹得翻天了。
他转身接电话,滑屏时大致扫了眼来电显示,看到上面显示的名字,脑子‘嗡’的一下震了震,像是被人用力拨了下那根紧绷的弦。
他有短时间的呆怔,忘了反应。
“三哥,”他豁然转身,莫北丞已经下去了,那件沾了泥的外套被随意的扔在地上。
乔瑾槐急忙跑过去,低头看着正在伸长腿踩下一块岩石的莫北丞,语气不似平常的沉稳,而是带了些明显的浮躁:“三哥,三嫂的电话。”
莫北丞的动作停了一下,伸手——
乔瑾槐以为是他要接电话,急忙蹲身将手机递过去,却见男人双手扒着路面,用力一撑,一人高的距离,他直接靠着双臂的力量就起来了。
他接过电话,“在哪?”
“三哥,我没在车上。”
南乔也是刚看到新闻,她给莫北丞打电话关机,又给章助理打,才知道莫北丞和乔瑾槐在一块,具体去了哪也不知道。
他狰狞着脸,冲着她吼了一声,“我问你在哪?”
他是真的愤怒了。
不是气她没上车,而是气她中途下车却没告诉他一声,而且手机还打不通。
从接到电话那一刻起,心里的焦灼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打不通她的电话,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甚至想过,如果她真的出事了——会怎样。
这个问题,他想了一路,却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他绷紧身体,眼神冷的像寒冰一样,也许是因为她好好的,所以怒气才这么肆意不加收敛。
莫北丞虽然愤怒,心里却升起了一丝庆幸,庆幸,她没有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