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科塔尔目光黯淡,玄奘倒有几分欣慰,看来,这个人是真的有悔过之心,不是成心来骗他的。
“居士,”他冲阿赫伊合掌施礼,恳切地说道,“人命是无论拿什么都赔不了的,就让科塔尔在这里为他们诵经超度吧。”
“既然玄奘法师都这么说了,弟子又怎敢不允呢?”阿赫伊道,“不过弟子必须把他带到官府,等结了案,才能让他回来。这是弟子职责所在,还望法师成全。”
“也好,”玄奘觉得阿赫伊这么说并无过分之处,于是对科塔尔道,“檀越方才说,你心中有罪恶感,以至于难以安心。那么就随大人去官府做个了断吧,等到檀越再回到这里,便可静下心来修行了。”
科塔尔合掌点头,恭敬地说道:“是,师父。”
阿赫伊等人将科塔尔带了出去,玄奘一直将他们送到寺门口。
阿赫伊扭头说道:“雪越下越大,法师请回吧。”
玄奘在寺门前停住了脚步,目送他们远去。
突然,科塔尔一个转身跑回几步,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师父,弟子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请讲。”玄奘道。
科塔尔仰起头,原本那有些激动又有些惶恐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迷离:“师父您说,佛家的解脱之术也会施与有罪的灵魂么?”
玄奘点头道:“一切施与。”
科塔尔似乎舒了一口气,迷茫的目光再次平静下来,他轻轻说了声“谢谢师父。”又庄重地磕了三个头,便起身而去了。
玄奘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心中竟隐隐升起一种不安……
第二天一早,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尺多厚的雪,天上依然霏霏不断,丝毫没有停的意思,玄奘想,索性等科塔尔的问题解决了之后,再上路吧。于是,他安心地在禅室内打坐诵经。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沙弥进来通报说:“法师,般若羯罗法师求见。”
玄奘以前从未听说过般若羯罗的名字,只知道这是佛国周边乃至西域地区的僧侣常用的法名,又听这个沙弥说得如此郑重,想来也是一位高僧了。
他放下经卷,随口问道:“这位法师在什么地方?”
“就在门外等候。”沙弥回答。
玄奘起身出门,果然看见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位身材瘦长的年轻僧人,面容白晰,高鼻深目,一袭宽大的褐红色裟衣在雪地里显得极为醒目。
见玄奘出来,这位僧人立即上前,合掌行礼,操着一口流利的梵语,道:“磔迦国沙门般若羯罗见过大师。敢问大师便是从东方来的玄奘法师吗?”
“不敢,”玄奘听他自报家门,竟是来自天竺佛国,不禁有些意外,也用梵语答道,“大师请到室内就坐。”
两人携手进入禅室之中,在火盆前相对而坐,一位侍者奉上热茶。
玄奘先开口问道:“大师方才说,是从磔迦国来的,玄奘对这一带地理并不熟悉,敢问可是北天竺境内的那个磔迦国吗?”
“正是,”般若羯罗高兴地说道,“弟子听说,缚喝罗国有许多圣迹,便只身来这里参礼。又听达摩毕利法师说,有一位来自东方的高僧远道求法,也在本寺挂单,其佛法之精令很多国家的高僧大德都赞叹不已,弟子心中十分景仰,特慕名前来拜访。”
“大师太客气了,”玄奘道,“那不过都是诸位高僧谦逊之辞。其实,玄奘离乡背井,就是要去佛国学习真正的经典,大师乃佛国高僧,正是玄奘之师。”
般若羯罗倒也豪爽,听了这话,哈哈一笑道:“那么弟子就与大师共同参研吧。弟子在磔迦国,读的主要是《阿毗达磨》、《迦延》、《俱舍》、《六足》、《阿毗昙》等上座部经论,这次到纳缚伽蓝,看到这里的《毗婆沙论》,竟是磔迦国从没有见过的版本,便打算在这里多留一段,细细通读此论。”
“这太好了,”玄奘道,“玄奘这几天也在读《毗婆沙论》,正好与大师一同参究。”
于是,两人直接把话题转到了他们共同感兴趣的佛典上,此时玄奘的梵语虽然口音很重,但交谈完全不成问题。碰上这么个来自佛国的同修,正好可以把胸中积疑提出来,向他求教。
这般若羯罗年纪虽轻,却是天资聪颖,禀赋过人,对佛乘九部、四含,钻研极深。玄奘向他请教,发现般若羯罗解答得很是精熟,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而般若羯罗对玄奘更是钦佩不已,不仅钦佩其精湛的学问,更佩服玄奘西行取经的胆识。
两人长谈短论,不知不觉已近正午,彼此发现对方正是自己最敬佩、最需要的那种道友,学问、品性竟都是十分相投。反正已是严冬,大雪阻路,难以前行,玄奘干脆做出决定,暂缓赶往天竺,就在寺内与般若羯罗共同研究《毗婆沙论》,切磋佛法。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一下子来了很多的人。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般若羯罗毕竟是少年心性,起身朝窗外望去,却见有很多前来拜佛的居士正在大殿前指手划脚,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
“我们出去看看吧。”玄奘也起身道。
两人走出禅室,此时大殿前已经聚集了数百人,脸上的表情俱都是兴奋不已,仿佛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玄奘随口向一个居士打听,那人口沫横飞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法师还不知道吗?那个最大的贼头科塔尔被抓住了,今天就要伏法!”
玄奘不禁一怔,科塔尔昨天下午才被带走,阿赫伊不是说,带他去官府了结案件,再让他回来修行吗?怎么就要杀他?更何况,死刑的判决应该极其慎重才是,怎么能昨天抓到,今天就执行?
那人见玄奘不说话,只当他被这个好消息震住了,接着说道:“要说这可真是佛法无边啊!那小子一向溜滑得紧,各国官府抓了他好几年,都没抓到,还是纳缚伽蓝的高僧厉害,一下子就把他给抓住了!”
“他现在在哪里?”玄奘问。
“就在大都城西城门那边,”那人伸手一指,道,“那里可是专门处决盗匪马贼的地方。”
玄奘回身对般若羯罗说了声“少陪”,便匆匆赶到马棚,拉出银踪,上马而去。
“法师去哪里?”站在寺门外迎客的达摩毕利看到玄奘,忙问了一句。玄奘来不及答话,双腿一夹马腹,跨下的银踪踏起一溜雪尘,箭一般朝西城门跑去。
“真是个怪人……”达摩毕利嘟哝了一句,却见又有一匹红马从身旁掠过,带起一层雪雾。马上坐着的,却是昨天才来挂单的般若羯罗。
“哎——”达摩毕利刚喊了一句,就被扬起的雪雾迷住了双眼。待到雪雾散去,般若羯罗早已连人带马消失不见……
其实玄奘自己也说不清去西城门干什么,难道是要去搭救科塔尔吗?凭心而论,虽然官府抓获科塔尔的手段完全是靠欺骗,虽然这种抓住就立即处决的做法也太过分了些,却也不无道理,科塔尔也必须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可问题是,如果科塔尔不主动忏悔,主动就缚,他会被抓住吗?
难道说,曾经的坏人就必须永远坏下去才能够活命,而一旦他决定悔改,他就注定要走向灭亡?
玄奘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起昨天科塔尔走前问他的那一句话——“师父您说,佛家的解脱之术也会施与有罪的灵魂么?”
当时他的回答是:“一切施与。”
或许那个时候,科塔尔就已经知道,自己是去赴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