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太后宫中的路并不算太远,如懿隐隐想着,这大约是最后一次去慈宁宫了吧。此生此世,她大约都要留在冷宫之中,遥望紫禁城万千灯火金玉绚烂的夜晚。
正想着,成公公已经打起帘子让了她进去。大约是要避开旁人,殿中只有太后和福姑姑两人在。
太后穿着绛色缂金水仙团寿单氅衣,头上与耳上都一色的点翠东珠配翡翠首饰,那碧艳的宝蓝色在灯火的跳跃之下,流转着暗沉不定的光泽,好像太后这个人便是如此,让人觉得暗沉而不可捉摸。太后跪在佛龛前,诚心诵完佛经,又点燃了三支檀香敬上。那香上的三点暗红星火,如同她心里若隐若现的未知的惧怕。
太后扶着福姑姑的手起身,转过脸慢慢打量着她。如懿依足规矩福了一福,请安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淡淡道:“到底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到了这种境地,居然没有一进来就哭着求哀家饶恕。”
如懿垂手立在一旁,宛如一个宫女应有的姿态:“太后亲口下的懿旨,不容更改,求也无用。”
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在想,如果今日被贬为庶人关进冷宫的人是你姑母,她会怎样?”
如懿心头一搐,像是被人冷不防狠狠抽了一鞭:“如懿无用,不能和姑母相提并论。”
太后手上的赤金翡翠点珠护甲恍如一把金色的利刃,轻轻一晃:“你们姑侄俩也真是可怜,居然都落得幽禁终身的命运,你是不是要怪哀家心狠。”
如懿眼中一酸,将眼泪逼在眼底不容它落下:“如懿要怪,只怪自己不谨慎,才会落入旁人圈套。”
太后和颐浅笑,抚了抚手腕上玛瑙连珠镯:“只要是活在宫里的人,但凡不是个神仙,人人都会有不谨慎的时候,人人也都会有百口莫辩的时候。但要紧的是,人在低谷的时候懂得如何自保。不保别的,就只保自己一条命。”
如懿眉心一动,若有所思:“可是冷宫,形同死地,生不如死。”
“是么?”太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从桌上一盘未动过的糕点里取了一块,小心用绢子拈在手里,抬眼问道,“福珈,哀家要你抱来的猫呢?”
福珈抱了一只寻常的灰猫上前,太后随手将糕点丢在地上道:“给它吃了。”
福珈将糕点喂到灰猫口中,如懿满腹狐疑地看着,直到吃下糕点的灰猫在挣扎之后流血而亡,她的惊惧再也掩藏不住,跪下道:“太后……”
太后扬一扬脸,示意福珈把死去的灰猫拿布裹住扔出去,方才缓缓道:“这是今日一早御膳房要送去给你的糕点,你一旦吃下,就成了畏罪自尽,再也无力回天了。要不是福珈看着可疑替你拦下了送到哀家跟前来,你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件事也提醒了哀家,与其让你等在延禧宫中让什么人都能伸手掐死你,还不如把你丢去冷宫,绝了所有人的心思,你也能保住这条命了。”
如懿将信将疑:“如懿的姑母生前冒犯太后,太后为何要保全如懿一条性命?”
“若是只执著于从前的爱恨纠缠,哀家这个太后目光也太短浅了些。”太后取过佛珠缓缓捻着,含了一缕淡薄的笑意,“你自然恨哀家,是哀家要囚禁了你,但终身不得出。不止你,所有人都以为哀家恨极了你姑母,所以迁怒于你。可是你若未被禁足冷宫,还禁得起她们几次折腾?若在冷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如懿低头默默片刻:“太后说得是。太后纵然是顾虑臣妾,爱惜臣妾性命。可冷宫之中艰辛困苦,暗算之事亦层出不穷。臣妾只能祈求太后庇佑,容许臣妾活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太后的笑意仿佛海底的流光一烁:“哀家倒也想,只是六宫之中都是眼睛,哀家何以要偏心你一点。所以哀家只管到你现在为止,等进了冷宫,有没有这个本事躲得过明枪暗箭,学会苟延残喘,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如懿心中悚然一惊,便道:“是。”
“你要是连这点保着自己福大命大的本事都没有,后宫里埋下的女人成百上千,都为紫禁城的红墙积了血色,也不多你一个。”太后捻着一串紫檀翡翠佛珠,悠悠道,“但是在冷宫里,总比在外头风刀霜剑好过多了。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如懿思忖片刻,蓦然伏拜:“太后的意思,如懿明白了。只有人人都当如懿是不中用的人了,如懿才能真正平安。”
太后颔首一笑:“无为而治,无欲则刚,你明白了么?你越露出你在乎什么,想要什么,就是把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人前。所以,无欲无求,别人才会以为你无害。”
如懿心悦诚服,亦有些赧然:“太后所言乃至理名言,可是要到如此境界,如懿实在……”
太后闭目一瞬,很快笑道:“所有的修为,都是历练出来的。你今后有的是时日,慢慢琢磨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