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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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手如同蝴蝶上下翻飞,扫、钻、缠、捆、钉、磨、擦,一系列的动作又快又准,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一块块的碎片被粘上,一道道的裂痕已缝好,光洁如初,滴水不漏。

化腐朽为神奇,这就是锔碗匠的工作。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锔碗匠了。

锔碗这个行业就像是皮铜一样,一声不响,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皮铜曾经是九镇最好的锔碗匠。

几乎每天,我都可以看见他挑着一副担子,走街串巷地替人补锅锔碗。

皮铜的个子很矮,又黑又瘦,脸上布满了皱纹。常年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深蓝色老式中山服,外面围着块又厚又脏、补丁套补丁的大围裙,围裙中间的位置已经被打磨出了一片油亮,头上时时刻刻都戴着顶赵本山式样的老旧军帽,只不过,赵本山戴出的是滑稽,皮铜戴出的却是落魄与平凡。

十几二十年前,我穿开裆裤的时候,他是这副样子;死的那天,他还是这副样子。

在记忆中,我一直觉得皮铜好像没有老过。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其实,皮铜并不是没老,他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年轻。

不知为何,我打小就很亲近皮铜,经常和他的儿子一起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到处跑,兴致盎然,不知疲倦。

有些时候,皮铜也会对我们吹吹牛。他偶尔也会得意地扬扬手里一样叫作“弦弓子”的工具对我说:

“姚三伢子,晓不晓得你皮叔这个是什么?不晓得吧,这个就是金刚钻!没的金刚钻,就莫揽瓷器活。你要是学会我这门手艺啊,到哪里都有碗饭吃,不得饿死。晓得不?”

可另外一些时候,当我和他儿子学着他那种独特的腔调,大声吆喝:

“不偷不摸,锔碗补锅呦……勤俭节约,日子好过咯……”

皮铜就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们,目光中满是忧虑,一边摇头一边轻言细语地说:

“姚三伢子,你莫学我这个,这是没出息的人才学的,你们都要好生读书,考大学读博士,骑马坐轿,听到没有啊?”

只可惜,我没有听他的话。

皮铜是一个好人,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为了过上好日子,长大的我变成了一个坏人。

变成坏人之后,我越来越忙。

我不再跟着皮铜后头走街串巷,我也不再对锔碗这个行业有任何的好奇,就连他的儿子也一样。

皮铜就是皮铁明的爸爸。

今天上午,他死了。

几天前,九镇车站旅社住进了两个说北方口音的外地人。

这两个外地人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一去就是一整夜,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弄得满身泥土。

时间久了,老板有些害怕,问他们做什么事的,两人也遮遮掩掩不肯说,但是保证没有犯法,加上说话客气,出手又大方,看在钱的分上,老板也就没再深究。

昨天半夜,两人又出了门。

但是没想到,今天早上却只有一个人回来,手里还抱着一只脏不拉叽、粘满了泥土的陶瓷罐。

此人一进门,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图纸,神神秘秘地拉着老板说出了实情。

他说自己祖上本来也是九镇的人,家就住在西边的观音庙,国共内战的时候父亲被拉壮丁去了中原打仗,后来战败投诚就在河南结婚生子落了户。

他父亲死之前,告诉他,自家祖上在九镇这片曾经也算是个大户,家里还有一罐光洋埋在地底,本来早就想取出来,但是新中国成立后一系列政治运动,不敢取,现在才交代他,要他过来取,这张纸就是他父亲画的埋光洋的地图。

这些天,他和他的小舅子就是在忙这件事情。

可现在是共产主义新中国,这个东西虽然是他家祖人挣来的,一旦取出来,按法律却必须要归公。

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深更半夜去取。

昨天晚上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刚挖出来,却被当地的人发现报了警。黑灯瞎火之下,他的小舅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许已经被抓。他必须马上走,千山万水地抱着罐子不方便,怕路上惹出什么麻烦。所以,想问老板愿不愿买。

他不想坐牢,只要不亏本平安离开,能回家就好了,江湖救急,不图赚钱。

如果老板买,他可以低价卖。

这个骗局在现如今看来极其拙劣低级。

但是,很多朋友应该还有印象,在九十年代初的时候,这种骗局却极为盛行,几乎骗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无数人为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老板虽然是个生意人,但毕竟只是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山里小镇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小旅店老板。面对着一个油光水滑的江湖老千,理所当然也就上了当。

更不幸的地方是,这个旅社有两层楼,楼上是旅社,楼下老板还开了一家餐馆。

做餐馆的难免经常有破碗碎碟。

一到中午,就开始有人吃饭,生意好了,没时间修理,于是老板头一天就约好了皮铜大早上过来帮他锔碗补锅。

所以,在外地人和老板谈的时候,皮铜也在场。

皮铜是个老实人,本本分分过了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没有欺骗过任何人,连冒险的事情也从来没做过一件。

今天,他本来也不会做出那样大胆的蠢事。

只可惜,他的老婆得了关节炎,一变天就痛得呼天抢地,生不如死。

而他的儿子不听话,要跑社会打流,虽然没给过家里多少钱。但不听话的理由却光明正大,说自己家里穷,他要赚钱帮母亲治病。

他不愿意儿子打流,也心疼老婆病痛。

能改变这一切的办法,只有钱。

他赚来的干净的钱。

于是,他动了心。

不过,纵然如此,他还是不敢,他胆子太小。

看着老板取出两千块钱给那个外地人的时候,他只能羡慕不已,笑着说了一句:

“陈老板,这哈你就发了大财啊。我这样的人就天生命苦,没的你一半好的八字啊。哈哈哈。”

就是这句话背后的艳羡与贪婪,要了他的命。

老板再三验货之后,外地人交代老板现在一定要先把罐子藏好,怕万一警察过来看到了没收。然后,就走上楼去收拾东西了。

等外地人收拾好东西下楼的时候,老板已经进了里屋去藏罐子了。

大厅里面就只有羡慕不已、自叹命苦的皮铜一个人,埋头锔碗。

外地人走到了皮铜面前,问皮铜是不是也想要。

皮铜有些羞涩,回答说自己穷,一个锔碗的,没的那么多钱买,再说光洋卖都卖了,现在还说有什么用。

外地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告诉皮铜,他家里其实除了光洋之外,还埋了十个这样的东西,刚才看旅社老板谈价钱太精了,不想卖给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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