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晾衣竿上收回衣服,好好地直直腰。毕竟以前手帕都没洗过,干一点点活就觉得累了,其实这些活计我可以雇人做,但是我更愿意自己干,这才像个活生生的家。
隔壁的刘嫂探过头来打招呼:“你家那口子又出去了?”
我笑着点点头道:“他去河边走走,没事的。”
“你家那口子”,真是新奇的称呼,不过我喜欢死了。他现在就是我家那口子,我一个人的,不是大苑的君主,更不是上百人的夫君。
刘嫂啧啧连声道:“哎,别说,你家那口子脾气可真叫个好,从来没听见他大声说话。人也长得精神,这十里八村的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要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那你可就有福喽……”
“刘嫂!”我打断她,“他要什么都好,也不能娶我啊!他家里好歹有点儿钱,衣食无忧的,人又长得好,什么样的媳妇找不着。你看我干活又不利落,又没什么本事,长得又这么难看,不好找人家呢。”
“那也是,其实你眉眼也齐整,就是脸色太不好了,有没有找大夫看看?”
“不是病,从小就这样,好不了了。”我又和刘嫂唠叨两句,走出家门,要去把他接回来。要是没人去找,他会一直坐着发呆,地上潮,容易落病!
说我长得难看,你吃惊吗?
我现在确实很难看,村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比我耐看些。我的脸是脏泥的褐黄色,上面布满斑点,皮肤干巴巴的,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头发干枯,连牙齿也不是洁白如玉的样子了。连我自己揽镜自照,都不相信自己曾经是令一国君王宠了十几年的淑妃娘娘。不过没关系,我整整吃下五粒晦容丹的时候,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心,有了这个准备,能和他在一起,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当我收起所有的骄傲和刁蛮,去求那个公主时,我就已经下了决心,死都不怕,这算什么?
虽然我生于丞相之家,享尽富贵荣华,但是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真心对我好。我的父亲从我很小时就打算着将来送我进宫,他只把我当通天的棋子。家里和宫里的下人都战战兢兢地服侍我,没事不会靠近。在他们眼里,我是脾气暴躁的野兽,可没有人试图了解,我为什么脾气那么坏!甚至我的母亲也不爱我,她只关心能为她争气的弟弟。
没有人关心我的寂寞,除了他,没有人真正地爱我!这么多年来,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闯了什么祸他都包容我,我做了什么事他都向着我。他的爱,对于他也许只是一部分,却是我在这个世上得到最多的了,我是那么珍惜!
大家都奇怪为什么我可以长宠不衰十几年,甚至我父亲谋反也没有牵连我。这宫中有那么多美人,我肯定不是最美的一个,然而以当年王充容的美貌、德妃的智慧、宁后的家世都不能固宠,为什么皇上单单中意什么也比不上别人的我?
我知道背地里每个人都研究过我好在哪里,结论是我什么也不好,于是她们就更奇怪。然而这些不得宠的嫔妃却没有仔细想过,她们中间哪一个人试过什么也不顾、全心全意地爱皇上?在她们千方百计希望皇上爱她们的时候,是否也付出过同样的感情?不掺杂一丝目的,不带一点儿功利,就只是单纯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有过吗?如果没有,凭什么要求皇上爱你?只因为你美丽,那么有人比你更美了,他也必然不再喜欢你。
那位公主和别人一样对我没有好感,直到我像这样问她:“你的母亲像我一样爱过皇上吗?你像我一样全心全意地爱过你父亲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你要在他身上得到那么多爱?”于是她愣住了,许久才说:“她和你没有可比性,如果父亲一直在身边,让她有机会去爱,那结果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她的母亲,的的确确没有爱上皇上,我说得没错。我的勇气为自己和他争取到了自由。是的,我们必须抛弃以前的姓名、身份、家世……一切一切,包括我的容貌,不给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
我相信公主的话,美貌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麻烦,于是她要求我吃下晦容丹,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只要能和他走,我什么也不在乎,他现在认识我,不靠外表。
要说以前我能获得长宠,大家觉得奇怪,现在我的选择大家就更奇怪了,毕竟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一无是处。
在他被拘禁的这一年中,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遭遇才算得上一个君王的终极灾难?国破家亡?权臣篡位?后继无人?祖宗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里?
似乎就是这些了?我记忆中有最悲惨下场的君王是勾践,国破之后,自己也要给敌人为奴,个中的羞辱为难自然也不用说了。我想就是被赐下牵机药、受尽痛苦而死的南唐后主也比当时的勾践快活。
不用去管勾践后来传诵千古的忍辱胜利,我知道我的他根本不可能做到。更何况,我认为的终极灾难没有一样出现在他身上。他只是禅位了,国家还在,权臣倒是死了,后继不但有人,还应该能将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他只是失去了皇位,面子上还过得去,是像尧舜一样禅位,是只有圣人才会去做的事,为此礼部还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礼为他彰显圣明。
这真是讽刺,其实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圣人,每个圣人都是被迫的。基本上,禅位的圣人会在一年之内死去,化身为真正的圣人。极少数还能活着的圣人都是对新皇再没有威胁的人,或者说,不值得去对付的人。比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