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重压
“好孩子!”忽颜挺起身子,使劲握住了萧图南的肩膀,道,“只有天上的鹰才能看得这么远,只有草原上的狼才能忍下这么久!父皇相信你能打下大苑。”
“父皇!”萧图南高兴得几乎落下眼泪,这么长时间的孤军奋战,现在终于有人信任他,他颤声道,“父皇,您支持我吗?”
忽颜眼神转到帐顶,好似在凝视九天之上的腾格里天神,许久之后他才道:“阿苏勒!如果是十年之前,我不会支持你这样先谋后动忍来忍去,那时候我更喜欢痛快地作战。如果是一年之前,我会用尽一切力量支持你,我觉得你将完成西瞻人最伟大的理想,将带领西瞻人走向命运最顶尖的辉煌时刻。”他把目光落在儿子脸上,用很温柔的声音道:“但是现在,我即将回到草原大神的怀抱,我却又有了新的想法。父皇,不能支持你了。”
萧图南只觉如坠冰窖,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干着嗓子道:“父皇,你……现在觉得我办不到吗?”
“不是,如果没有意外,父皇相信你能办到。只是,我们不能去吞并大苑。”
“什么!”萧图南紧紧握住拳头,如果说这话的是别人,他就一拳打过去了。
忽颜柔声道:“阿苏勒,咱们生活在草原上的人苦啊,逐水草而居,能不能活下去全要看草原大神的意思。这片草原不养人,我们部落的女人生孩子都得计算着,多生一个能不能养得活呢?所以,我们草原民族从知道事情开始,哪一辈子的人不惦记着中原那片肥沃的土地?可是从古到今,又有哪一个草原民族灭了中原人的例子?中原人,那是很奇怪的,说他们弱,他们就能弱得和兔子一样,可无论是天上的鹰还是地上的狼,你看谁能把草原上的兔子吃绝了?”
萧图南摇头道:“父皇,有草原民族灭了中原人的例子的,铁勒人不就是吗?生活在漠北草原的铁勒人挥师南下,只用了很短的工夫就把中原整个吞下去了,建立了全天下最大的帝国。只要我们够强,就是有可能的。”
“这就是我的理由了,吞并了中原人的铁勒王朝只有八十年的国运。再看中原人自己的朝代,再窝囊再软弱的也不会这么短命,为了这短短八十年,纵横天下的铁勒骑兵现在哪里去了?西瞻、北褐、东林、大苑,现在天下还有哪一块土地是铁勒人的?倒是我们这些时时骚扰边境的总能捞到好处,一百年一百年的,不但活下来,还越来越强大了。”
“除非你攻下那片土地后把自己变成中原人,不再敬奉我们的草原大神,去信中原人的神仙、守中原人的规矩、用中原人去治理中原。那么孩子,到底是谁吞下了谁?父皇总是想,要是铁勒帝国的先祖知道是这么个结局,一定不会想着要吞并中原人的地盘。为了这八十年,值得吗?”
萧图南只觉得一股又酸又热的气从丹田直冲胸口,冲得他眼睛都热得难耐,他紧握双手,喝道:“当然值得!别说是八十年,哪怕只有一年,不,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我也……”
他牢牢记得那句话,他说:总有一天,我的铁蹄要踏碎你那九万里路家国。而她说:如果你真能如此,我输得一无所有,自然永无二心,回来和你在一起。
虽然两个人都这么说,但他并不是为了得到青瞳才去攻打大苑,而是他必须拿下大苑,必须征服那片土地,这愿望变成一种信仰而存在。血管里流淌着的骄傲的血,胸膛里跳动的骄傲的心,支撑身体挺立的每一根骄傲的骨头都告诉他,一定要征服这片土地,一定要完成这番伟业,一定要压倒那颗同样骄傲的心。
当大苑第十六位皇帝苑勶的登基诏书发往四国,昭告天下的时候,他的心如同先被重重地压成肉饼,再狠狠地碾成肉泥。说得冠冕堂皇,为了救国,没想到她要的却是最高权力。
萧图南承认,他本来以为自己能满足她一切需要,然而她要的竟然是皇位,那自己的确满足不了,所以她走了,将他弃若敝屣,毫不珍惜。他痛恨她的野心、痛恨她的伎俩。好吧,同时他也佩服她的野心、佩服她的伎俩。尽管大苑有女皇传统,萧图南也知道她得到这个位置不可能轻松。恭喜你,苑青瞳,你做到了。你说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你做到了。
他紧紧地咬着牙,恨意快要将他撑破了。然而作为在政治中心打滚的人物,萧图南的内心其实也有一分明白,这未必是青瞳的本意,时势会逼迫出英雄,不管这人愿不愿意。青瞳,应该还是他相信的那个苑青瞳。
然而这丝毫抵消不了他的恨意,他只有更恨。青瞳一定明白,坐上那个位置,身不由己的事情会接踵而至,需要她负责的事情只能越来越多,她能放手吗?她还有可能回到自己身边吗?她等于又一次选择离开他,并且越走越远。最初为了个小白脸离非,接着为了共赴国难,现在国难没有了,却还要为了国家振兴和让人难以自拔的权力……一次又一次,青瞳选择的都不是他。只要面临选择,不管和什么东西并列,被青瞳放弃的都是他,在那颗狠心里,什么都比他重要。苑青瞳,我必须让你重视,用尽我一切的力量,让你无比重视。
只打赢一场仗不算,青瞳和他都知道那不算,如果只胜了几场就罢手,那个女人会在心里瞧不起他。只有彻底地胜利,只有那个女人从心里承认的胜利,才能让他满足。
萧图南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地道:“彻底吞并那个国家,就算只有一天,也值得!”
忽颜听他这么说,脸颊涨得通红,他奋力挺起身子,借着向前扑的力气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啪的一声巨响过后,忽颜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一口血也喷了出来。
萧图南的右边脸颊迅速泛起紫红色的痕迹,他咬着牙不出一声,将父皇从地上扶上床榻。忽颜脱了力,一时间喘息得无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气,虚弱地说:“你……你……你为了一个女人,连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不要了吗?”
萧图南狠狠地咬着牙道:“国家我要,民族我要,我的女人我也要。那都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让我要?”
“你……你知不知道?你杀了拔凌铎穆尔,招致多少人不满?你知道每天弹劾你的奏章有多少吗?你知道我们十几个附属部族已经暗地里互相勾结,准备脱离西瞻了吗?你知道你的几个哥哥都已经说出什么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