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芍在校享清闲的这段日子,又听说了一件事。
这事是柳仙仙告诉她的,“听说,前段时间潘家园那里来了个摆摊算命的道士,一天只算三卦,奇准!”
这妞儿向来是个爱八卦的,从学校里被某领导包养的二奶到某系某班某对情侣闹分手是因为啥,现在都管到潘家园的算命摊子上了。夏芍听见这话时,正坐在学校外头一家老字号火锅店里点单。天气尚凉,还是吃火锅的时节,夏芍今日下课早,便早早来了,她最近极爱吃火锅,尤其这家老字号,汤底正宗,口味她正喜欢。
夏芍低头看菜单,柳仙仙的话她没在意,只是笑着抬头瞧了她一眼。
这一眼瞧得柳仙仙浑身不自在,心里没来由一阵儿心虚,一把将夏芍手中的菜单夺过来,啪地往桌上一拍,“点点点!有什么好点的?点来点去不就那几盘菜?这家店你一个星期来了三回了!我连你吃多辣的底料都知道,每回那几盘菜我都能替你报上来了,还有什么好点的?你认真听我说话!别心不在焉的!”
夏芍瞧柳仙仙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叹,“我心不在焉倒没什么,你别有事闷在心里不说就好了。”
“……你什么意思?”柳仙仙一愣。
“原本一直等着你说,你却总自己扛着。”夏芍垂眸,“你这么爱八卦的人,能不知道近来官场上的事?”
夏芍虽说得隐晦,但想必柳仙仙明白。近来姜系大败,已经落马了几名大员,姜家深陷困局,石丘生身为姜家女婿,也面临调查。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柳仙仙的亲生父亲,可柳仙仙却瞧着一点也没受影响,忙着拜师、忙着显摆,忙着风生水起,活像那人与她无关。若她心里真觉得无关,夏芍倒不好说什么,怕只怕她又压在心里。这几天她得闲,倒想趁机开导开导朋友。
柳仙仙果然听得懂,脸色渐渐沉下来,半晌才问:“谁告诉你的?”
“还用人告诉我么?你忘了我是干哪一行的?”夏芍叹了口气,这妞儿八成以为是胡嘉怡告诉她的吧?也就只有胡嘉怡知道她的身世了。
“靠!”柳仙仙瞪着眼,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一拍桌子,“谁让你又**老娘的脸了?”
夏芍眸一垂,知道她就这咋呼的性子,并非真怪她,便打趣道:“行啊,那你以后见了我,拿后脑勺对着我就行了。”
柳仙仙一翻白眼,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脸上又有被看穿身世秘密的尴尬,一时不知如何自处。身边有个风水大师就跟有个全方位扫描仪似的,自己知道的事能被她看穿,自己不知道的也能被她看穿。这种感觉,就跟没穿衣服站在人面前差不多。
“说不说是你的自由,只是有什么事,别忘了还有我们在,别什么都自己扛着就好。”夏芍看她尴尬,便打破沉默。
“呵,笑话!老娘扛什么了?你难道不觉得老娘现在春风得意?”柳仙仙犹自嘴硬,做一副眉飞色舞的神态。
夏芍瞧了她一眼,便不说话了。低头,拿过菜单来,继续点菜。
她一不说话,气氛便沉默了下来,柳仙仙瞧着,却没有胜利感,反倒坐立不安,心中烦躁。半晌,她拉了把椅子烦躁地坐下,扭头看窗外,哼笑,“那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样?担心?”
夏芍只一笑,不说话,眼也不抬。
柳仙仙气闷,哼了哼,“告诉你,我现在巴不得落马的人就是他!可惜,到现在还没听到这个好消息。”
夏芍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正撞见柳仙仙脸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恨意,那恨意不是伪装出来的,可见她刚才的话也并非只是气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家把姜家整到这样,要真是,我倒想感谢感谢他们。”柳仙仙哼笑。
夏芍垂眸,她不想对柳仙仙说,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她不是柳仙仙,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的,没有体会过她的怨和恨,所以没有资格说什么。但身为朋友,她还是希望她平安喜乐,“他不如意,你要是真开心,那也没什么,只怕开心也不是真开心,痛快也不是真痛快。”
“我怎么不是真开心、真痛快?”柳仙仙一拍桌子,扭头盯着夏芍,眼里竟有血丝。但随即她便笑了,“对,我确实不是真开心、真痛快。哪天他死了,我才真开心、真痛快!”
夏芍一愣,她倒没想到,柳仙仙对她的父亲有这么大的怨气。
“哼!不过,就算他真死了,他这辈子也赚到了。可怜了我妈……”柳仙仙盯着桌子喃喃,声音不大,似沉在回忆里,“我妈跟他青梅竹马,两人一起到京城。他那时候就是个穷学生,我妈一到歌舞团就拜了名师,有了名气。他拿着我妈的钱读书,说好了毕了业娶她。可是我妈等到的是什么?是姜家千金一句话就让她丢了歌舞团的工作,一句话就让她在京城无立足之地。我妈从哪里来的就回到了哪里,家里人死得早,她没有依靠,又是未婚生女,受人白眼,低声下气地四处找工作……他呢?他娶了姜家千金,宁肯一辈子被人当上门女婿看,也要死皮赖脸地当官儿!我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那个在我妈去世的时候,偷偷跑来祭拜她,都不敢和我相认的孬种,他有什么资格在我来了京城以后,想和我相认?做他的春秋大梦!他是不是以为他当年来见了我一面为他当年来见了我一面,留了钱给我,我花了,就表明是他养着我、他尽了责任,我就得认他?他真天真!如果当年我妈没有被姓姜的贱人从京城赶出去,以我妈的舞蹈天赋,她早该成名!我花的,都是我妈本该得到的,还有他当年花我妈的那部分!至于他的,我一分都不稀罕!要我承认他?我和他有关系么?他姓石,我姓柳,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陌生人……
若真是陌生人,是不会有情绪的。世上真正的陌路,是毫无感觉。而憎恨和怨怼,却也是感情的一种。若真没有感情,便连憎恨和怨怼都不该有。
夏芍静静听着柳仙仙的话,这些年来,想必除了胡嘉怡,她没有再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这些话今天说出来,不知是否能让她有个发泄。还记得当年在青市一中,宿舍里初见柳仙仙,觉得她像个游戏人间的浪女,不在乎爱情,厌恶官家子弟,原来一切都有原因。她这番话虽然不长,但夏芍还是能想象得到,本该成为出色的舞蹈家的女子迫于权贵,回到自己的家乡,未婚先孕的女人在那个年代,必然不被理解和接受。她名声坏了,地方上的歌舞团也不肯聘用她,她只好四处求别的工作以养活自己和女儿。
年幼的柳仙仙跟在母亲身边,受尽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私生女、来路不明的野孩子、母亲作风有问题,这些字眼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如何承受?后来母亲去世,陌生的男人前来祭拜,却没有告诉她他是她的父亲,男人许是怕妻子生气,偷偷前来,临走时只给她留下了一张存额丰富的银行卡。她带着这张银行卡,自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纵然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家里,但寄人篱下的生活,看着别人一家天伦之乐,只怕心里并不好受。
怪不得,当年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柳仙仙,会非要拿下青市一中艺术大赛的一等奖,非要保送京城大学的名额,非要选择舞蹈成为她今后的人生道路。原来,一切有因才有果……
想必前段时间在京城大学的礼堂,石夫人看见台上的柳仙仙那般震惊是为何。她大抵不会想到,当年赶走了丈夫的未婚妻,二十年后,她的女儿又出现在了她面前。
夏芍看向柳仙仙,恐怕,柳仙仙心里是存了非要在京城舞蹈界立足,为母亲出口恶气的心思吧?
柳仙仙盯着桌子不语,她心情不好,说完刚才的话,便不肯再说什么,转头看见包间里有啤酒,过去拿了,打开就仰头咕咚咕咚喝了!
元泽等人来的时候,屋里火锅已经上了桌,柳仙仙坐在对面已经喝起来了。屋里热气升腾,几人一进屋,倒没瞧出柳仙仙有什么不对,只是不约而同地瞧了眼桌上红彤彤的火锅汤底,一个个露出苦笑。
夏芍平时忙,不是每天都有时间和朋友们一起吃饭,但凡她有时间请客,大家当然都是愿意来的。可是这几天,她不知道怎么改了胃口,喜欢吃辣,几乎到了无辣不欢的程度。她是欢快了,大家一看那红彤彤的锅底就苦笑,看来今天又是一场大战。
今天周铭旭和苗妍都来了,衣妮也跟着。由于近来周铭旭和苗妍在一起时,气氛总是尴尬古怪,所以大家很有默契地一坐下来就开吃,先把气氛搞热闹些再说。
衣妮看着娇小玲珑的,却是个能吃辣的,元泽和周铭旭身为男生,还吃不过两个女生,当然会有争强好胜之心。刚坐下没一会儿,大家就比得热火朝天、杀气腾腾。夏芍含笑抬起头来,瞧了朋友们一眼,总觉得热气腾腾中,大家红彤彤的脸,有种日子静好的感觉。这感觉,叫人心里暖融融的,忍不住希望每天都是这种日子。
夏芍特意瞧了苗妍一眼,她额头都冒了汗,脸颊泛着红润的色泽,人比年前的时候又圆润了些,瞧着当真与当年青市一中宿舍里初见时判若两人了。说起来,苗妍的阴阳眼封了有两年半了,到今年暑假,应该就能完全封印住了。今后,她将和普通女孩子一样,读书、恋爱、结婚、生活,也不枉她和师兄当年为她做的。
苗妍吃得并不多,她看起来有心事,时不时瞄周铭旭一眼。周铭旭就坐在她旁边,和元泽碰着啤酒罐子,很少看她。直到苗妍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周铭旭才转过头来,他眼底明明有关切的神态,却没看多久,只起身去了包间外头。过了一会儿回来,手里提着一只暖水瓶,给苗妍的碗里倒了被开水,然后坐下继续和元泽喝酒,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气氛顿时又尴尬了起来。
柳仙仙坐在一旁瞧了两人一眼,忽然一笑,一把勾过苗妍来,满身酒气地问:“喂,为情所困啊?简单!下午有课没?带你去趟潘家园,那里有个算命道士,超准!”
苗妍在听见柳仙仙说为情所困时,脸腾一下红得跟面前的火锅汤底颜色差不多,但听见她后半段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不止苗妍,其他人也都看向了柳仙仙。
“算命道士?何必?这里不就有位大师?”元泽笑着托腮,瞧一眼夏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