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凉雾薄透,空寂的官道上,只有马蹄声不断回响。
风吹在脸上,江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懊悔出门时少添了件衣裳,他朝前头看去,宋弈也是和以前一样穿着件单薄的素色长袍,身姿飘然的高坐马背之上,他喊了一嗓子:“爷,您冷不冷,属下记得前头有间客栈,要不然去歇一夜明儿再赶路?”
江淮的话被风吹走了,宋弈听没听见他不知道,只好夹着马腹加快速度……
子夜时分,庄子里的人都歇了,甚至连鸡鸣鸟雀的叫声都听不到,路大勇的院子里,却有一灯如豆,在暗夜里摇摇晃晃,孱弱的亮着,照的院落里有些细微的亮,宋弈在院门外下马,路大勇和周芳以及戴望舒闻声开门出来,三个人站在门口看见院子站着一个人,身姿如松,气质淡然,可一双眸子却似深潭一般,又浓又暗的落在那亮着灯的窗户上,还有影影绰绰并不清晰的女子的剪影。
像是盘腿坐着的,一动不动,可即便看不清面容,宋弈也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和失望。
他心头一痛,撕心裂肺的直入骨髓,不过三天,其实也就三天……可是他却觉得每时每刻都度日如年……
宋弈想到当初求亲时,他站在廊下看着她,她虽笑面如花可眼睛里却是冷静和审视,他明白,在她的眼中他的突然出现以及求亲是突兀的,难以理解的……他也难以理解,其实他可以按照自己最初的计划离开京城,十年后再回来,至多费点事吧,可是他没有,莫名的没有犹豫的选择了留下,选择了厚颜无耻的来求亲。
在最初的时候,他对幼清的感受,有同情,同情她的身世以及将要面临的危势,有无奈,无奈她的性情以及她执着勇往的执拗,更有欣赏,欣赏她的聪慧以及面对危机时的处变不惊。
这样的女子,让人心疼又佩服,但他更想看见在她脸上露出赤诚的笑容,明媚轻松是温暖而非冷漠疏离。
他开始在意那本随时可以抛之脑后的婚约,那婚约就像一根绳索,系的越来越近,拉着他拴着他,而给予这绳索力道的,恰恰是他自己。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是他说服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若是他给她遮风挡雨,站在她身前解决那些对于她一个女子来说难如登天的大事,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很期待所以毫不犹豫的做了,站在她前面,做了所有她心心念念想要做的事情,她也终于变成那个他想要看见的温暖如红日般的女子……
他有时候看着她笑黏着他时,他很欢喜但更多的是欣慰,也知道,她改变的同时也正改变着他,可是,他从来没有像这三天一样那么细致的审视,回忆,展望,就在昨晚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依旧彻夜难眠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他当初拽着那可有可无的婚约来求亲时,不是给她一个避风挡雨的港湾,而是为自己找了一个舒适的家,她并没有被他改变,成为温暖赤诚的女子。但却成为他心头那个最温暖炙热的太阳。
她是救赎,而他才是被改变的那个人。
宋弈负手静静立着,被冻的僵硬的手指,开始一点一点回暖,像是融化的冰,他甚至已听到了欢快的滴滴答答的水声。
“爷!”周芳走过来,朝房里看了看,低声道,“夫人她……”她说着满声的无奈和心疼,幼清什么都不说,可是就是将自己关在房里,无论封神医和寻来的方大老爷说多少话,哄着,她都不愿意出来,只一句等她冷静下来,再谈这些。
即便那么生气,那么愤怒,夫人还是冷静的,没有大哭大闹没有一去不回没有恶语伤人……她还拿此事来训诫了戴望舒,若这事换成了戴望舒,怕是所有人都不得安宁了。
其实,换做她,可能也差不多吧。
“去歇着吧。”宋弈未动,目光也不曾离开,周芳又朝房里看了看,点点头,道,“那您先进屋吧,外头冷!”
宋弈没说话,周芳叹了口气,回头去看路大勇和戴望舒,三个人皆是无奈,转身回到屋里,方明晖亦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宋弈在院中,许多的交代和话语只能化作一声轻叹拍了拍宋弈的肩膀,他来了两天,却没有见到幼清,幼清生他的气不理他,他们父女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可是,若是重来一次,他依旧不会那么早告诉她倪贵妃的身份……这样的压力和担忧,就让他一个人背负便好。
他的妮儿已经很苦了,他不愿意再让父辈们的事给她带来困扰。
方明晖拖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屋里,关门,黑漆漆的房里,他困苦的坐在椅子上,闭目,长叹……
宋弈依旧站在院中,望着窗户上的剪影,走近了几步,站在窗根下,轻声道:“丫头,我来了!”
噗嗤一声,里头的灯熄了,那道令他移不开目光的影子消失,他微微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和你解释好不好,有的事情并非如你所了解和看到的那样,其实……便是我,不是当事人,也知道的不那么清楚。”他顿了顿,又道,“或者,你随我去见见她,让她亲口告诉你真相。”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显露着幼清的态度。
夜色越发的重,江淮冷的受不住跑进屋里翻了件路大勇的夹袄套在身上,总算觉得舒服了点,他朝院子里探了探头,又被周芳拉进去,他咕哝道:“要不然……把门撞开?”
“撞你脑袋还差不多。”戴望舒撇了他一眼,亏他能想出这个法子来,要开门爷早就开了,一道门一只木栓拦不住爷,就是不能这么做罢了,要不然爷何故站在院子里说话,夫人本来就生着气,要是不经她同意就进去,岂不是更惹夫人生气。
江淮拢了拢衣裳,坐在椅子上,朝紧闭的房门看了眼,道:“外面太冷了,爷要是冻一夜生病了怎么办。”
周芳也露出犹豫之色来,想了想,比起让夫人消气回家,爷病……就病了吧。
大家做了取舍,就窝在正厅里不再出去。
宋弈站在窗台上,轻声细语的说着话:“柔然全族不到百人,当年我娘和倪贵妃,便是那百人中之二,以游牧为生,虽过的贫苦可她们却很开心,远离纷争自由自在,可有一日她们在阴山脚下,遇见了元蒙人。正值隆冬,元蒙人攻城不成铩羽而归,看见他们便起了抢夺之意,那一次中,全族死伤过半,剩下的也都四散逃命,我娘进了关,也就是那时她与父亲相遇……”
彼时,宋墉还在兵部,受圣命巡视三边,而幺子宋季柏正随他左右。
“倪贵妃却被人抓去,辗转到了沂州的恭王府,隔年经由恭王以美人之名献入宫中!”宋弈声音清幽淡远,不急不慢的说着,“入宫后,倪贵妃曾寻死过几回,她亦一直窝在殿中并不出门,宫中的人只知道有此人,却鲜有人见过她露面……直到第二年年底,才偶然被圣上看见……壬葵之乱知道的人并不少,可真正了解内情的人却不多。”
“当年郑皇后也才入宫不久,被太后压着又并不受宠,六宫掌印与她而言太过沉重而手忙脚乱,所以,事情一出她虽最先赶到,但却并没有处理得当,盛怒之下,圣上下令彻查,却不曾想查出来,那行凶的女官竟是受凤梧宫人指使,皇后百口莫辩之际,倪贵妃却担了罪责……圣上虽有时没有章法,可并不昏聩,倪贵妃在宫中势单力薄,无权无势,这样的事她根本办不到,而皇后亦是如此。此事虽未查到最终的元凶,但倪贵妃和相关的妃嫔皆被发入乾西,所有知情的女官内侍也被处死,而后圣上搬去西苑。”
宋弈说着,声音渐渐暗哑,停顿了一刻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一个月后,倪贵妃在乾西失踪,无人知道她的下落,皇后不敢惊动圣上和太后,力压了此事……直到景隆二十二年年初,才由人告密,在宁夏卫找到倪贵妃,将她暗中带回。”他说着微顿,又无奈的道,“我知道的是我查的,但细节如何,譬如她如何出宫,又为何出宫,我不曾见她更没有机会相询,所以并不知情,你若疑惑,我可安排你和她见上一面。”
“丫头。”宋弈柔声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气我隐瞒你,可此事单看表面并不荣耀,且若暴露你和岳父便有性命之忧,我如何舍得让你背负这些,只愿等一日大局落定,无人能治罪你们时,你再知道,到时候你且当个故事听,母亲依旧是母亲,父亲还是从前的父亲!”
“你怎么知道我背负不了。”幼清怒道,“你问过我的意思吗?我当初问你为何选十一皇子时,你便遮遮掩掩,我信你才不会自己去查,如今我知道了,你才于我道出原委。我现在不想听!”
“丫头。”宋弈心疼,语气中微露着愧疚,“这件事,即便你不想听,它也不会因此消失,最后难为的还是你自己。”
幼清冷声道:“我为难我自己与你何干!”
“怎么会和我不相干。”宋弈靠在窗根,夜风如水浸着四肢百骸,他叹了口气服软似的道,“你不在家,家都不成家了!”
幼清听着,眉头便动了动,她哼了一声蒙着被子不理他。
“可真是冷。”宋弈说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再过几日,或许就要下雪了!”叹气道:“你若真不想见我,那我走吧!”很哀伤的样子。
房里悉悉索索的,幼清好像翻了个身,他眉梢一微挑,便匿了声音不再说话,里里外外安静下来。
幼清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忽然就听不到宋弈说话了,难道真走了?
这么晚,外头又冷,来回的折腾,定然是又累又冷……
算了,管他做什么,幼清气的又翻了个身,他也是,爹爹也是,把她当孩子瞒着骗着,那个女人有什么可值得维护的,任她自生自灭便好了。
幼清一想到母亲的身份,便气的不行!
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不管她怎么出宫的,又为何出宫的,都无法个改变她的身份!
幼清又翻了身,眼睛落在窗户上,宋弈真的没了声音,真的走了?
走就走吧,不管他了,活该受着。
她心里乱糟糟的想着,忽然,身后一动,身体猛然就被拉着落进了一个怀抱里,她一愣忙拍着箍在她腰上的手,道:“你放开,无赖!我不想见到你。”
“乖!”宋弈轻声哄着,直到此刻一直无处放的心才落在实处,他舒服的微微笑了起来,紧紧将幼清搂在怀里,鼻尖的清香,怀中的温软,都让他朝思暮想,后悔过无数次千算万算怎么就没有防范到这一天。
“我错了!我和你认错!”宋弈轻轻柔柔的,声音像山涧的溪水,“丫头……和我回去吧,你不在,那便不是我的家。”
幼清鼻头一酸,她心里都清楚,不管如何生他的气,她都不曾想过和他分开,只是想要一个人待着,等自己的情绪平复了再和他们谈,如今宋弈闯进来,尽管愤怒,可她的心还是软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堵了气道,“我就要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宋弈抱着她,脸贴在她的脖子上,淡淡的嗯了一声:“那我也搬来,往后我们就住在这里!”
“你怎么不讲理的。”幼清掰着他的手,“我要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不想见你。”
宋弈的手岿然不动:“我想见你,很想很想!”他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如影随形日夜相随,“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幼清气的抓着他的手,就张嘴咬了下去,宋弈却笑了起来,唇瓣移动,啄着她的发梢,脖颈,耳珠,眉心,眼角……每一处,都像是刻上烙印似的,吻着,亲着……
幼清咬不下去,刚松了口唇瓣便被他堵住,这个吻不似以往的细腻绵长,狂风骤雨般,霸道席卷着她口中的每一处,幼清推着他,但他就跟座山似的,压着她让她无力招架。
不知过了多久,宋弈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她,撑躺在她身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擦着鼻尖,他轻声叹道:“小丫头……我向你认错行不行!”
他虽温润一副好脾气,却矜贵清傲,虽偶尔和她柔声哄着,却也有姿态和距离,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放低姿态,哀求着一般,幼清咕哝了一句,埋头在他怀里,不说话却落着泪。
宋弈叹了口气,搂着她,两个人紧紧拥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幼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这几日她虽躺着,却没有合过眼,或许是不习惯没有宋弈气息的床,她根本没有办法睡着,此刻在他的怀里,她很踏实,温暖的令她舒张了四肢,哭着哭着便沉沉的睡着了……
宋弈垂目看她,她虽睡的香甜,可眉宇间依旧微微皱着,他心疼的伸手去抚平,可几次之后眉宇依旧紧紧蹙着……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抱着她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发顶,虽觉得心疼和无奈,可方才的那股侵入心底的冷,却没有了,暖暖的舒淌着,又熨帖又安心。
第二日一早,幼清睁开眼睛时,便看到宋弈的胸膛,他昨晚和衣睡的,此刻被褥都落在她身上,她动了动将被褥扯过来盖在他身上,刚动了一下,头顶上便传来宋弈暗哑的声音:“你醒了!”
幼清一愣,抬头看他,凝眉道:“你声音怎么了?”
宋弈咳嗽了一下,淡淡的道:“无妨。”幼清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一触手便觉得很烫,她顿时怒道:“你出门不知道多穿点衣裳,那么冷,活该你受凉!”
“着急。”宋弈动了动,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你不在家,我找不到衣裳。”
幼清被他气笑了,他找不到可绿珠能找到,蔡妈妈能找到啊,他还冠冕堂皇的说这话,她推着他道:“你躺着,我去给你倒水,再请封神医给你开副药!”
“再躺会儿,我没事。”宋弈抱着她不松手,幼清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笑了起来,“你放手,要不然就让江淮陪你回家。”
宋弈放了手,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
幼清失笑,翻过他下了床,穿了衣裳开了房门,采芩和周芳几个人守在外面,她吩咐道:“打点热水来,老爷病了!”
“我就说吧。”江淮咕哝道,“昨晚是真的冷,我一路骑马来,都冻的直哆嗦!”
周芳咳嗽了一声,道:“就你话多。”话落,拉着江淮,“陪路大哥抬水去。”
江淮被拖着出去。
采芩提了热水壶递给幼清,幼清颔首,问道:“封神医呢?”采芩就指了指后院,“在后院,奴婢去喊他!”
“嗯。”幼清话落,又道,“父亲呢。”
采芩步子停下来,回道:“大老爷在房里,后半夜才睡,估摸着要晚些才能起!”幼清朝对面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提着水壶给宋弈倒了杯茶,宋弈坐起来望着幼清微笑着喝了,幼清道,“你先躺着睡会儿,等药好了我再喊你。”
宋弈点头,重新躺了下来,幼清刚要说话,封子寒便从外头叽叽喳喳的跑了进来:“没想到你也会生病。”他跳进了门,一眼就看到宋弈,哈哈笑道,“被小丫头折腾的吧,我就说,她这脾气一般人降不住!”
宋弈瞥了他一眼,见封子寒要来给他切脉,他便收了手,报了几个药名,道:“开来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