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头场的雪花,点点滴滴,像不经意中飘浮起的粉末,如扬花时节飘浮起的柳絮,又如野蜂在飞舞。雪花寂静无声,悠然飘来,轻轻落下,温柔无比。
一座江南风格的庭院,一栋两层的欧式小楼,别致典雅,院子里有丁香树、梅树,还有迎春花、茉莉花,把整个庭院点缀得清静而雅致。
这是外祖父的家,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外祖父有两个女儿,梅姨是外祖父的小女儿,长女是我的母亲肖倩,母亲和梅姨的性格截然不同,母亲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端庄、贤淑,而梅姨是一个热情、奔放、浪漫的女人。还有我的小舅舅肖风,小舅舅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像风一样地直爽而热烈,像风一样地刮来刮去。
外祖母更加看中的是肖家的长女,外祖母非常赞赏我母亲的大家风范,外祖父却格外疼爱富有个性的梅姨,视梅姨为掌上明珠。而肖家唯一延续香火的男孩小舅舅肖风,却经常受到外祖父的教训和训斥,小舅舅向来予以反抗,愤愤不平。
母亲和梅姨都是非常聪明的女人,且又多才多艺,两个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因此,外祖父视两个女儿为骄傲。母亲在大学里攻读化学,似乎这种枯燥的科学,只有母亲的这种性格才可能读得下去。而梅姨的理想是当演员、做明星,梅姨非常想去演戏,但在外祖母的强烈反对下,梅姨还是放弃了做演员的梦想。
我的母亲是典型的淑女,母亲对外祖父、外祖母的话是言听计从。而梅姨就不然了,梅姨敢说、敢做,极富幻想的脑子,转一圈就是一个主意;梅姨还特别能惹祸,她往往会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虽然,梅姨比我的母亲还小两岁,但是,梅姨却是母亲的小头目,梅姨经常会带着母亲溜出门去,到夫子庙去玩,然后吃得肚子像小猪一样鼓鼓地跑回家里,母亲只是跟在梅姨的后面,嘴里喊着:“梅梅,不要呀,这样不行的,妈妈会骂的。”
梅姨拍着胸脯,大声说道:“别怕,姐姐,有我呢。”
在梅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俨然成为我母亲的保镖。母亲在下学回家的路上经常受到一些富家子弟的拦截,这个时候,比母亲小两岁的梅姨就会挺身而出,挡在母亲前面,一个人将几个富家少爷打得落花流水。
梅姨指着几个富家少爷,大声喊着说:“告诉你们,你们谁要是再敢来欺负我姐姐,我让你们断胳膊、断腿、断脖子、断脚。”那样子有点像梁山好汉。
梅姨的胆子大,鬼点子也多,梅姨会经常拉着我母亲做出一些恶作剧来。她会带着母亲从家里客厅的壁炉钻进去,然后再从房顶的烟筒里钻出来,弄得满身满脸都是黑煤灰,让外祖母好一顿唠叨,母亲吓得躲在梅姨的身后,不敢出声,梅姨则笑得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手舞足蹈。
梅姨十五岁的时候,她就敢跑到大街上抓过学生们手里的标语,和大学生们一起喊着抗议日本侵略东北三省的口号上街游行。梅姨还时常会直接称呼外祖父为肖先生,或者是肖老,这有点像美国人的习惯,每当这个时候,外祖母就会摇着脑袋,皱起眉头,外祖母说梅姨是家里的混世魔王,而外祖父则是乐得哈哈大笑,高兴得很,满嘴像吃了蜜一样。
梅姨还能做出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梅姨十七岁那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北三省,成立了伪满洲国,内地的老百姓都在强烈抗议日本人占领我国东三省的侵略罪行。
有一天,梅姨不知道突然触动了哪一根神经,她想要到东北去一趟,她想要亲眼看看日本人统治的伪满洲国是个什么样子。她甚至梦想着如果她把一张抗议日本人侵占东北的传单贴在伪满洲国的大街上,或者贴在日本人的脑门上,那一定会引起轰动,一定会非常刺激。
梅姨决定要一个人只身前往伪满洲国,她知道如果带上我的母亲,母亲只会拖她的后腿,梅姨没有向外祖父和外祖母禀报,她只留下一张便条,便偷偷坐上开往东北的火车,这就是梅姨的一贯做法,先斩后奏。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侵占了我国整个东北地区,长春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1932年长春改名为“新京”,成为伪满洲国的国都,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东北的政治、军事、经济及文化中心。
可以说,梅姨真是胆大包天,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竟然敢一个人孤身跑到“新京”,也可能是梅姨曾经和外祖父在美国生活了几年,锻炼了她的独立性和奔放的性格,但是即便如此,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讲,依然是非常危险的。
梅姨一个人一路奔波几千里路程来到伪满洲国“新京”,当梅姨到了“新京”之后,已经是疲惫不堪。“新京”的天气很冷,漫天飞舞着雪花,铺天盖地,长期居住在南京的梅姨从来没见过如此的鹅毛大雪,也没有经历过如此寒冷的冬天,梅姨感觉寒风刺骨,鼻子都快冻掉了。
梅姨跑到一家皮货商店,她买了一件裘皮大衣、一顶裘皮帽子,又用厚厚的围巾包裹住鼻子和嘴巴,只剩下两只眼睛,梅姨穿得像是一个圆滚滚的皮毛球一样在大街上滚动。
“新京”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店铺也很热闹、繁华。但是“新京”的店铺、餐厅、旅馆、酒吧几乎都是日本人开的,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一队队地走过去,耀武扬威。梅姨发现在“新京”的街道上中国人都是低着头走路,沉默不语,而日本人则是抬头挺胸,耀武扬威,很显然,日本人已经把长春当成他们的领土,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梅姨心里很气愤,她真想大声喊叫,告诉日本人这是中国的领土,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冲动,只要她一喊叫,立刻就会有日本人将她抓起来,也可能一颗子弹她的脑袋就开花了。
梅姨感觉心里很冷,像“新京”的天气一样寒冷,一直冷到心底。这个时候,她突然非常思念父母,思念温暖如春的南京,更加思念每天同她形影不离的姐姐,梅姨一天也不想在日本人统治的“新京”待下去了,她打算马上离开“新京”回南京。
梅姨坐上一辆人力车回旅馆,人力车行驶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街道上一阵乱哄哄的喧闹。只见一些大学生正在散发传单,他们将传单抛上天空,有的人把传单贴在街道的墙壁上、电线杆子上。梅姨一阵狂喜,她梦想的事情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梅姨跳下人力车,她跑到学生中间,她从一个学生手里拿过一把传单散发起来。她一边散发传单,一边高声喊着:“打倒日本侵略者,日本人从东北滚出去。”梅姨兴奋至极,她将一张张传单贴在街道的墙壁上。
突然,一阵警笛声,紧接着,一队日本宪兵和警察向学生们冲过来,显然学生们已有准备,立刻四下里散开。梅姨正在高兴地散发着传单,当她猛然发现一队日本兵朝着自己冲过来时,梅姨一下子蒙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把手里的传单一下子全都扔到天空中,然后,转头撒开腿就跑。
梅姨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东南西北,她又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像皮球一样在滚动,她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梅姨越跑越慢,眼看着日本兵大喊着追赶上来,情形非常危机。
突然,一辆豪华马车风驰电掣地从马路对面冲出来,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像撒了欢一样喷着鼻气朝着梅姨直冲过来。马车眼看就要撞到梅姨身上,梅姨惊呆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马车跑到梅姨跟前,突然减慢了速度,同时,从马车上伸出一只男人强有力的大手,那只大手一把抓住梅姨的胳膊,像提小鸡一样,将梅姨拉上马车,拽进车篷里面。
梅姨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年轻人拽进马车里,梅姨使劲地喊起来:“放开我,为什么抓我?放开我!”梅姨心里说,这下坏了,今天八成是落在土匪手里了,没被日本人抓去,反倒让土匪给抓住了,要是把我弄去做压寨夫人那可就惨了。
马车篷里,漆黑一团,梅姨拼命地挣扎,她憋足了力气大声喊叫:“土匪、流氓,放开我,臭土匪,放开我!”梅姨喊叫着,使劲挣脱出一只手,她用尽全身力气回手打了男人一个大嘴巴,只听“啪”的一声,巴掌重重地落在男人的脸颊上。
这时,马车外边一阵乱七八糟大皮靴的声音,一个日本兵朝天开了一枪,命令马车停下来。一队日本兵包围了马车,一个日本兵冲上来,一把掀开马车篷的帘子。日本兵们看见一个男人正紧紧搂着一个女孩子,日本兵大声喊叫着说:“你们是什么人?”
年轻男人看见日本兵,松开搂着梅姨的手,他跳下马车,随手放下车篷的帘子,他对日本兵说:“要检查吗?”
“你们是什么人?”日本兵又问道。
“当然是恋人了。”男人很自然地说道。
梅姨趴到马车门上,透过缝隙,她看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的背影,梅姨只听见日本兵问:“看见一个女学生跑过来吗?”
年轻人摇摇头:“女学生,没有,我们一直在车篷里,没注意外边。”
“我们明明看见撒传单的共党分子跑到这边来了,你还敢说没看见,告诉你,窝藏共党是要掉脑袋的。”
几个日本兵扑上前,要把梅姨拽下车来,年轻人用身体挡在日本兵面前,阻拦地说:“太君,我没有窝藏共党分子,马车里的是我的朋友。”
“哎!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朝着年轻人喊着说,“哎!楚君,是你呀。”
年轻人用日语打着招呼,说:“噢!宫本君。”
“楚君,你在这里干什么?”
“噢!遇到你们宪兵队的人在搜查。”年轻人指了指日本兵。
“噢!他们在例行公事,刚才有共产党分子在撒传单。喂!你们到其他地方去搜查吧。”日本军官挥了挥手,日本兵都走了。
梅姨缩在车篷里,她想趁着男人不在马车上赶紧逃跑,可她看见四周都是日本人,又不敢贸然行动,她琢磨着如果被日本兵抓了去,也不是闹着玩的,比做压寨夫人更惨,说不定脑袋就真的搬家了。
这时,梅姨听见日本军官在说:“楚君,马车里是你的情人吧。”
梅姨心说,呸!你想的倒美,一个土匪还要什么情人。可是梅姨又转念一想,一个土匪怎么和日本军官这么熟悉,她把耳朵凑上去,仔细听着外边的对话。
“宫本君,别开玩笑,我哪里有什么情人,是我表妹,到‘新京’来玩几天。”年轻人说。
“噢!是嘛,你的表妹一定很可爱。”
“是呀,还很顽皮呢!刚才在马路上乱跑,碰到你们的人在搜查,差点惹出事来,吓了我一大跳。”年轻人说。
梅姨又把眼睛趴在车门缝上,她看见那个年轻的土匪走到日本军官面前,低声说:“喂!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我一直在等你。”
“我有事,走不开。”日本军官低声说。
土匪轻声说:“今天晚上老地方。”
日本军官说:“我争取。”说完,日本军官转身走了。
梅姨觉得挺新鲜,一个土匪还会说日本话,看样子是个有文化的土匪,梅姨听说这里的土匪可厉害了,不但打劫有钱人,还杀日本人。
日本人走了,年轻的土匪没有再坐进车篷里,而是和车夫一起赶着马车。梅姨又大喊起来,“哎!你们放我下去,你们这些土匪,为什么要强抢良家妇女?告诉你们,我可是良家妇女,我是不会给你们做压寨夫人的,你们就别做梦了。你们放我下去,土匪!坏蛋!强盗!狐狸!鳄鱼!狼……”梅姨使劲地大喊。
年轻人一声不吭,马车夫在前面说:“哎!我说这位小姐,我们不是土匪,更不是狐狸和狼,刚才是我家少爷把你给救了,你没看见日本人在抓人嘛。”
“你家少爷,哼,骗人的鬼话,你们就是土匪、强盗。”
“这位小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马车夫生气地说。
“难道你们是吕洞宾?算了吧,土匪就是土匪,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了。”梅姨在车里喊着说。
马车一直把梅姨送到一家饭店门口,年轻人隔着车篷对梅姨说:“小姐,这里是饭店,请自便吧。”
“哎!土……”梅姨刚喊了一句。
年轻人又说了一句:“小姐,最好从哪儿来,赶快回哪儿去。”年轻人说完话,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
梅姨跳下马车,指着年轻人的背影,跺着脚喊着说:“哎!你就这么走了,你无缘无故地抓了我,占了我的便宜,你也不向我赔礼道歉,你太没有礼貌了!土匪!你就是土匪,日本土匪!”梅姨不依不饶地喊着。
梅姨突然想起刚才这个人和日本军官认识,还偷偷说了一些日本话,梅姨想这个人就是从日本来的日本土匪。
马车夫生气地摇着脑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